〔你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是谁?”芙叶低声问道,没有被吓退。她根开衣袖,只穿着单衣翻身跪坐在他面前,以双手轻抚着他冷硬的轮廓。
眼前,旧时天气旧时衣,已是最大的提示,她无法说得更多。倘若他想不起来,是否代表他早已遗忘了她?
这些年来,你年年在这里分送荷花。”他言简意赅,说出对她仅有的所知。
“那更早之前呢?”她询问着,望人那双没有情绪的黑眸,那深邃的眸子只映出她的面容,寻不见任何温柔,仿佛在他的魂魄中,所有悲欢都已经死去许久。
他怎么可能还记得?都是千年前的旧事了。
悠悠的,前尘往事都在脑中流徜而过一件件、一桩桩,只有她记得格外深牢。。。
千年前的那日,戎剑的魂魄散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她寻不到他,魂魄随鲜血流失,侵入泥土,渗入水流。
百川聚集于九泉之下,在地底深处的黄泉口涌出。那条河,幽冥府底称之为志川,千魂万魄总从那儿来到地府。忘川之畔,在奈何桥边,有个渡口。渡口旁,有座古老的亭子。
芙叶在那儿,遇见了婆婆。
这婆婆是谁?她并不知道。
浑浑噩噩的坠入黄泉,来到这里,她仍在找寻着心中惦念的身影,口干舌燥,喉间像是有火在烧。想捧起涓涓忘川水,水却穿透肌肤骨肉,流泄回忘川,永远捧不到唇边。
死去的魂,若无人奉祀,只能永世承受饥渴之苦,芙叶连一口水都喝不得。这种痛苦,无人能够抵耐,总逼得孤魂野鬼们匆匆再入阳世,不多流连。
婆婆走过来,不知已在忘川畔停驻多久,似乎日日在这儿,掬水给往来的魂魄饮用。她怜芙叶受苦,以青铜的樽舀了忘川的水,递来眼前。
“孩子,喝吧!”她苦口婆心的哄着,这些魂魄非要经她的手,才能饮水。
芙叶接了过来,双手在抖,颤抖的将水捧到唇边,渴得太久了,几乎要忘记水的滋味。只是,这是忘川的水,她有几分迟疑。那个忘字,如一枚针,戳刺在心上。
“我能喝吗?”她捧着铜撙,却不动。
“当然能喝,喝了之后,忘却前尘畜梦、了断前因后果,过了奈何桥,就入轮回合,六道之中寻个去处,不用在这里受苦了。”婆婆慈蔼的说道,将铜撙又推近了几寸,靠在她的唇边。
水的气息,让人心醉神迷。她多久不曾饮水了?
只是,启了这水,就必须忘却前尘旧梦?就连戎剑也必须忘了吗?她心中一震。
怎么能忘?她还想见他一面。
“不,我不喝。”她举起手,将水倒回忘川,宁可饥渴煎熬,也还要再见他一面。他说过的,谁人先死去了,就先在奈何桥畔等着,她怎能先走?
“不喝忘川水,可是不能渡过奈何桥的。”婆婆皴起眉头,摇头叹她太傻。
“我不过去。”
“像孩子,你知不知道,违逆轮的魂魄,要遭受什么样的责罚?”
芙叶闭起双眼,坚决不饮忘川水,铜樽在手中握得格外紧密。
她就是不走,要等他。
婆婆的叹息,听来十分遥远,充斥在万古的幽冥问,徘徊不散。“违逆轮回的魂魄,白昼时需遭火焚、入夜后必遭水溺。你想得清楚了?哪个人、哪件事值得如此执着,让你受这样的苦?”
“戎剑值得。”她低语着,双手覆盖在胸前,想起他所说的誓言,在她心中烙得那么深切。
哪个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桥旁等着。不论生死,都在一起——
戎剑说过的一字一句,她都仔细的惦念在心中,如收藏着最宝贵的珍宝。
“但他恨极你、怨极你,怎么可能再信守的定?”
“他不守约定,我来守。”
放是,她站在奈何桥的这端,静静等待着,看尽了来去的魂魄,却总见不奢想见的那人。她日夜受着火焚水溺之苦,这么严酷的责罚,连最坚忍的男人,都要哀号哭泣,而她却默默忍了千年。
辗转的,在忘川之畔,她听见关于他的种种。他的魂魄不入地府,只在阳世夺取男婴的躯壳,罪孽一世比一世重上一分,他因为恨极她,所以不肯再见她一面。
花自飘零水自流,千年过去了,她总还记得旧日的约定,在飞燕缭绕的燕子居,在枕席间,他在她耳畔所说的誓言。
经过许久,心都要枯竭时,婆婆才开了口。
“你想见他?”
“是。”
“就算他早已忘了你,也要见他?”
“是。”
“那么,去寻他吧,一年给你七日,以他今生为限,或许,你能够拯救他陷溺于血海中的神魂。”
婆婆叹息的说了,她是仙人的心头血,生来精魂就该是痴情的。她全然不懂,只知道能够再见他一面,就已欣喜得神魂俱动。
千年前那藕蓬溅过她的血,结成的莲子,就是她凝成的魂。千年宿怨,光影飘蓬,连魂魄都隐约缥缈,她只能在花开的短暂七日出现人间。
但阴阳两隔,天有伦常,她不能将埋葬的记忆带来阳世。婆婆仔细的叮嘱,除非他触碰她,否则她不能触碰他;除非他开口,否则她不能开口;除非他想起旧日点滴,否则她提都不能提——
颈间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全身”颤,硬生生从亘古的回忆中惊醒。才一回过神来,望人的是他那双残酷冷绝的眼睛。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有力的双手扼住她的颈项,徐徐的用力,冷淡的表情犹如渲残杀妇孺的举止对他来说稀胡平常。
颈间的压力升高,截断呼吸,她艰难的挣扎着,却被他庞大的身躯压制在草地上,完全动弹不得,就连在生死边缘摆荡时,都未曾如此痛苦。她喘息着,连视线都迷蒙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那个疼宠她的戎剑,而是身陷血海,早被血腥洗涤得无半点柔情的风行健。
“你究竟是谁?”他稍稍松开手,却没有放开,重复退问。只要稍一用力,他的指掌就可以扼断她的颈项。
“只是一个你遗忘了的旧识。”芙叶轻声说道,连呼吸都困难。她的喉间疼痛,不由自主的颤抖,稍稍温暖的血液,此刻又冷了下去。
虽然以精诚致了魂魄,但在七日里她托了荷花而生,倘若他的下手狠绝些,她仍旧会在历经痛苦后,硬被驱逐回地府,重复死亡的过程。
“你知道我的身分?知道我的过去?”他眯起黑眸,望着纤弱的她,如望着一只可以随意摆布的美丽猎物。照理说,知悉他与魏家纠葛的人,早应该全都死尽,尸首没人滔滔湘江水中,在世上不该还有活口。
再都,倘若这女子真是他的旧识,为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是谁?记忆上被蒙了一层雾,而她是雾里的花,望过去时,只觉得那绰约的身影是心上的一抹剪影,深刻却不清晰。
[我知道的,是更久远前的你。]芙叶喘息丰,吐出字句,气息几乎就要在他的手上断绝。眼前浮现红雾,她和全身软弱,双手却还执意攀住他,不肯放。
[多久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他逼问着,将她拉近,凶狠的注视着她。他与魏家的恩怨起源于十多年前,总以为她所指的,就该是那时的交集。哪里知道,这女子怀抱的秘密其实更加久远。
她紧闭温润的唇瓣,没有开口,连双眼都缓缓闭上。别说中不能将前世的事悉数告知,就算是能说,他又怎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