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喜乐走远后,嘲风回过身来,目光静静地落在庙爷爷身上,他放轻脚步走至的病榻旁,蹲下身子为庙爷爷拉好身上的草席。当他的双眼不经意看见庙爷爷那只在草席外的手时,种种不明的疑虑,转眼间又覆上了他的心头。
点点大小不一的红斑,静布在庙爷爷那双枯瘦的手臂上,记得先前庙爷爷只是染上了一场小风寒,可未过数日,那场小风寒却演变成来势汹汹,令人束手无策,又不知缘由的病灾。
这几日来,为了庙爷爷的病,喜乐除了上街要饭之外,还勤跑济德堂抓药,虽然他仍旧是反对她上济德堂去接触胡思遥,但看在庙爷爷一日日病弱的份上,他硬是把到口的阻言全都咽下,照喜乐的话,日日守在庙爷爷的身畔,代她好生照料着卧榻不起的庙爷爷。
他的指尖小心地抚过庙爷爷臂上松垮的软皮,在那显眼怵目的红斑上游移。在庙爷爷病倒了后,他一直很纳闷,为何有他在,竟还会有病魔能够入侵这座庙?在这座有着土地公护佑的庙里,他见不着任何病魔,更遑论他本身还具有解灾镇厄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会让病魔乘虚而人,但庙爷爷病倒却是不争的事。
重重的疑点令他想不清,而庙爷爷一日日的病重,更是今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像是种未会见识过的恐惧,正在他的心底缓慢酝酿发酵,眼看着它就将揭幕,即将展现出他所未见过的那一面。
闷沉的重咳断断续续地响起,他拉回了心神,伸长手臂取来搁摆在一旁的水盅,小心地倒了一碗水,想让咳得厉害的庙爷爷润润喉。
“爷爷喝水。”嘲风一手轻扶起他,看他就着碗困难地喝下清水。
方喝下水的庙爷爷,正想躺回去时,忽地涨红了脸,再次惊天动地咳了起来,连绵不绝的深咳声,顿时充斥了整座室内,嘲风见他咳得喘不过气来,连忙扶坐起他为他抚顺喘息,半天后,才看着又喘又累的他疲惫地躺下。
“你病得不轻。”嘲风紧锁着眉心,指尖在为他拭汗之余,在触及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时,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色弥漫在他的眼底。
“你学会皱眉头了。”庙爷爷喘着气,一手抚上他紧紧纠结的眉心。
“我本来就会。”在他的指尖按抚下,嘲风非但无法舒缓眉心,反而因此而盘根错结。
“不。”庙爷爷伸指轻敲着他的额,“是为人皱眉。”
他有些不解,“我为什么会因你而皱眉?”
“因为关心,你学会了关心。”将关于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楚透衔的庙爷爷,为他的成长感到十分满足。“就像你担心喜乐一样。”
嘲风低首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他的目光下变了。不知不觉间,他在与人的相处间学到了很多,他开始了解那些关于感情的事,男女之情,他在喜乐的身上稍稍明白丁一点头绪;家人间的亲情,常在庙爷爷对他说道理、讲故事时,自庙爷爷抚摸他头顶的那双大掌下流泄出来;新鲜的友情,在不情不愿的土地公身上,和庙前大街上那票喜欢与他闲话家常的大婶大娘间,他也开始识得。
可是他并没有因知道了这些感情而变得更快乐,他的心房不知何故时常揪锁着,感觉他所得到的这一切好不真切,就像是喜乐发上晶莹的露珠,在朝阳自大街的那一角闪映过来时,就将消失。若是说,万物消长是有时间限制的,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否也是命定的?尤其是在庙爷爷病了后,他更是为此而感到心焦忧虑,不知该如何排解那份难以接受的心情。
“嘲风……”庙爷爷挣扎地想自床上撑持起自己,在无力动弹之余,只好唤他。
嘲风甩甩头,连忙照他的意思扶他坐起来,而后自己坐在床上让他靠着。
金黄色的光影,自庙门外翩翩飞舞了进来,日暮时分凄艳的晚霞,将门外遍地的绿草和野花染上了层酣色,庙爷爷眷恋地凝望着,感觉身后嘲风的气息规律而平缓,这副胸膛,将会是可以代他撑持一切的胸膛。
“喜乐是个好女孩。”靠在他胸前的庙爷爷,两眼直视着外头许久后忽地启口。
嘲风一怔,随后应道:“我知道。”
“如果……”
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话的嘲风忙不让他说下去,“你不会有事的。”
他不肯放弃,执意要把话说出来不可,“若是我真有个万一,你—定要照顾她。”
嘲风沉默地抿着唇不发一声,气息隐隐地变得有些急切。
“你若是答应我,那便是做了承诺。”深怕他会不明白,庙爷爷担心地想先确定,“承诺懂吗?”
嘲风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懂。”
“君子重然诺的,书里有写。”庙爷爷不放心地握紧他手,半侧过脸来,凹陷的眼眶里的那双眼,坚持地直视着他。
“我知道。”想安他的心的嘲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动作轻柔地扶他躺下,“你歇一会吧,待喜乐回来了,我再叫醒你喝药。”
庙爷爷听了放心地合上眼,试着勉强自己在一身的不适中入睡。
“爷爷。”在庙爷爷就快睡着时,守顾在身旁的嘲风,轻声地在他耳边唤着。
“嗯?”他费力地掀开眼睫。
嘲风保证地低语,“我会照顾她的。”
“我知道,所以我很放心。”他似乎早就知道,只是等着嘲风亲口证实。
“我也会照顾你的。”嘲风犹豫了一会,不安的手,悄悄覆上庙爷爷显得烫热的枯掌,稍微用力地握紧了它。
看出了他眼中泛泛不安的惶惑,庙爷爷艰涩地扯出一抹笑,明白他所害怕的是什么。
“别怕,总有天,你得学会分离这事。”爱恨生死,相聚离别,本来就是人间的循环,他不能只挑好的却避而不见那些不能承受的,
嘲风埋首在他胸前的草席里,“我不想学这个。”好不容易他才有了家人,纵使分离是天定不可违,他还是不希望会有面对它的那一天。
庙爷爷无奈地抚着他的发,“遗憾的是,你既然来了人间,就不能选。”
嘲风听了,十指紧紧陷进质材透风的草席里,阵阵蔺草干香口气味,在草席被他指尖捏碎了时飘散过他的鼻尖。
他试着把此刻庙爷爷跃动的心音牢牢记下来,试着把庙爷爷关爱的话语全都烙至脑海里,素来期待着每个新的一天来临的他头一回,不想让时间走得那么快、那么无情,他只想延长当下的一刻。
若是分别就在明日,那么他情愿,明日永远不再来临。
第六章
一掌捏碎厉鬼的颈项后,燕吹笛甩去满手的黑血,再次抬脚跨过横陈在地上的鬼尸,继续往天问台的方向前进。
倦鸟归巢时分,夕阳在葱郁的树海中斜斜洒上一层金光,透过的吹拂,反射着霞辉的嫩叶,迎风摇曳闪烁,但一道道潜伏在林深浅浅的暗影,驱走了这一片静谧悠然的暮色,林色变得狰狞,空气中泛着淡淡腥冥的气味。
返家的这一路上,燕吹笛已数算不清他总共遇上多少阴间所出的鬼差了,这里不似山脚下的城镇,在那里,因百姓丛居人气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这人烟较为稀少的荒山野岭,便易幽孤魂与鬼差,只是照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鬼差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