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紧了身子站在未央宫上接受群臣朝见的皇后,在一片刺目的朝阳中,在宫阶下见着了身为宰相的父亲,与那些原本和她血亲相连的宗族群臣,她竭力隐忍下双臂的抖颤,强行压抑着心中庞大的惶恐和不安,将手中沉甸甸的礼器握得更稳,并努力挺直背脊,仰起螓首,迎向迷炫得教人几乎睁不开眼的灿日。
这一年,皇后凤舞,芳华十三,入主未央宫.※ ※ ※纤纤兰指,握住了蓝釉瓷笔,龙涎香的气味,淡淡地在雪白丝绢上飘沁四散。
执笔的凤舞,漫不经心地写下一行娟秀的墨迹.浮云若梦,浮生如斯,人生,如露。
或许人生即是如此,但,下笔的她,生来就与天底下的女子不同。
她乃金枝玉叶、御授天命,高高位居六宫正统,贵为一国之母,宫中的一切,即是她一生将统御主宰的所有。但,这只是外表上看来,事实上,世事并非是仅次于圣上的她所能掌握的,至少,她的命运就不能由她。
在这座广大清寂的未央宫中,这些年来,她只是个备受圣上冷落的皇后。
其实宫中人尽皆知,美其名为一国之母的她,充其量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后宫的实权,全都在以一双纤纤玉手,就能掌握圣上那颗心的灵妃手中,而她,不过是因宗族显赫,世代均在朝为相,故由太后亲择策立的后妃而已。
因年少、因无子,也因与她年岁相差了十岁毫无夫妻情分的圣上,在大婚后即投入西宫温柔多情的灵妃怀抱,不临幸于未央宫,使得她的后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却因主动奉养太后,故而能在太后庇护的羽翼下,避开宫中三千粉黛的明争暗斗,也勉强保住了后位。
孤灯映壁,探房风冷。这写照,深刻真切地详述了她入主未央宫后四年来的生活。
入宫这些年来,她不时想起未进宫前的自由与欢乐,在这座层叠如迷宫的红墙绿瓦外,那朗朗无边的天际下,她不过是个不解世事、花样年华的女孩,她只是个……跟在娘亲与姊妹的身边学习女红,或伴在爹爹的身边读书习字的官家女眷而已。
每至春日来临,皑皑大地冰霜褪去,替换上一袭嫩绿的翠服,她与府内众家姊妹及女婢们,在青青河畔的杨柳树下,迎风争放彩色纸鸢,或是春末时在院中采摘花儿赶制香枕,每当秋日来临,她总爱身着鹅黄色的衣裳,在金黄色叶片纷纷飞落的银杏树下,旋身翩翩起舞……
那些短暂却缤纷的日子,是她身处在深宫尽处里最大的惦念,也是她十七年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只可惜,往事走得太远,她无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宫门去将它寻回,她只能噤声闭口,在宫中努力学习妇德,并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个他们都希望见到母仪天下的尊贵皇后。
无人知道,在她恭谨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泪,又藏了多少心事。
她多么渴望,卸下云鬓上的十二金簪、额前的翘首凤珠,褪下这一身繁琐沉重的凤服,让无时无刻不都紧绷的身子能获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它同龄少女一般,日日恣意地欢笑畅乐,而不是只能当个必须时时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贤淑皇后。
只是奢望终究是奢望,在这座未央宫里,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画,一夜接一夜的深宵,岁岁年年无情地吞噬着她的花样年华.在宫中住久后,她一点一滴地察觉,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渐渐淡了,以往,她所怀有的梦想与希望,正逐渐如尘如雾般地消逝,更令她觉得可悲的是,现下她最大的心愿,仅仅只是希望当她百年之后,她能够逃离这座深宫回到故里,葬在故乡那棵心爱的银杏树下。
端坐在书案前,就着所剩不多的回忆,悬笔在丝绢上行书的凤舞,正欲将往日相思托寄笔下诉,好将记忆中欢乐的片段书至绢上时,她的笔势忽地一顿.“云容。”她朝一旁随侍的宫女轻唤。
“娘娘。”贴身宫女云容随即靠上前恭谨地弯身请示。
凤舞仰首望向一派热闹的外头,“殿外何事如此嘈杂?”鲜有人至的未央宫,今日怎会一反往日静寂?
“回娘娘,是宝林殿所请的高人入宫了。”早就派人去问过一回的云容,立即如实呈报。
“宝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后请了什么高人入宫?”难道长年礼佛的太后又想办什么法会了?
“娘娘,您不知道吗?”陪侍在另一旁的兰台神秘地朝她眨着眼。
“知道些什么?”
“有人说……”兰台刻意拉长了音调,双眼还滴溜溜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太后所居的宝林殿闹鬼。”
凤舞想也不想就驳斥,“无稽。”
“但太后近来夜不安寝,宫人们都说得绘声绘影。”见她不信,云容忙不迭地加入说服的行列。
“太后无恙吧?”只在乎太后安危的凤舞,急急站起身,有些责怪地睨向她们,“怎么发生了这事都不告诉我?”
云容立即靠上前想扶她,“娘娘,您要上哪?”
“摆驾宝林殿,我要去见太后。”凤舞挪开欲扶她的手,自个儿提起裙摆疾步朝书斋外走去,在午后的灿日下,摇曳的裙摆卷起一层层叠浪般的刺目流金。
※ ※ ※“参见母后──”来到宝林殿的凤舞,大礼尚未行完,就已被一脸兴匆匆的太后扶起。
“别多礼了。”满面喜色的太后直拉着她来到殿门前,“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
随着太后仰望的面庞,不明所以的凤舞随之看去,高大的朱色殿门上,经画匠的巧手彩绘修润过后,两尊栩栩如生的武将矗立其上,左边门扇上,一人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地手执金色战戟,另一边门扇上,一袭黑色战袍的男子,神情则是显得优闲自适,两手并无神兵或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轻抚着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她迟疑地启口,“母后,这是……”
“门神。”笑吟吟的太后见她满脸不解,爱怜地拉过她在她耳边说着。
“门神?”原来门神是生得这个模样啊。但既是守卫之神,怎么上头那名黑服男子,模样看起来悠哉自在,一点也不似另一尊门神该有的威武慑众?
太后边伸出手边向她解释,“左方的这位,名唤神荼,右边的这位,名唤郁垒。”
“母后。”凤舞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探问:“您特意请人将他们绘在门上,是为了什么?”
原本面带喜色的太后,经她一问后,霎时刷白了脸。
太后有些惧怕地瞥看四下一眼,再拉过她,在她耳边小声地问:“凤舞,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信。”她点点头,继而蹙眉,“但,宫中真有不洁吗?”在宫中住那么久了,她从没听过什么来自于阴间的风吹草动,倒是后宫那些妃子,私底下为了想将她拉下皇后宝座,故而作法作祟的情事她可听过不少。
“我怀疑,宫中作祟……”太后的音调里隐约掺了些颤抖,捉住她臂膀的指尖也更加使劲了。“近来,我常夜不安寝,总在梦中见到血光淋漓,更常梦见当年那些与我争宠的嫔妃,你想,会不会是……”当年她为了登上六宫之首,不知用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说不定,近来宫中鬼影幢幢、鬼声凄厉,就是当年那些被她斗垮,或是被她逼得走投无路而自尽的妃子,准备来向她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