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泉水原是这样来的。
看见来人,她的眼泪也并没有停止,仍然缓缓的溢出来,没有血色的脸庞,透明的像是随时会消失。
“你,是谁?”舒祈蹲低了身子,轻轻的扶着她的脸。
她只是哭着,却没有回答。
“又怎么来这里呢?”
她还是哭着,仍然没有回答。
一个不会说话的,美丽的幽灵。
“灵魂不会有这种先天的残障。”舒祈回答着,“她不能说话应该是她的问题。”
“封印吗?”得慕有些疑惑。魔法这类的外道不是她的专长,初次看到能够和舒祈的能力比肩的人,不免有些敬畏。
舒祈摇摇头,仔细的检查了自己的电脑,发现她能自行创造的档案夹,正是舒祈分享出去,专门拿来放资料的硬碟。
嗯,这能解释她能自行开创档案夹的问题,却不能解释她的无法言语。
不过,既然她一直柔弱的哭泣着无害于人,偶而舒祈会去探望她,也就没打算将她驱逐或消失。
惯了舒祈的陪伴,她会将苍白清秀的脸,靠在舒祈的胸前,无声的哭泣。
居民们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会去远远的看着她。
她的哭声那么的哀伤凄绝,浓重的感染着探望者,听到的人都不禁跟着落泪,哭过之后,心里的郁闷就能一碧如初洗的长空。
“你的身体应该还活着…”舒祈疑惑的抚着水色长发,“你不关心你的身体,你的家人吗?”
她只是掩着口,用无助的眼睛看着舒祈,哭着。
这是你的选择,“你知道吗?居民们都说,这是“忧伤精灵的别馆”。”
舒祈轻轻抱了抱她,“你的名字,就叫做忧伤吗?”
她还是哭着,缄默。
舒祈听着她哀然的哭声,也只是默默。
能够想哭就尽情的哭,也算是种幸福的任性吧?有时让客户气得要破窗而出,或是接到母亲冷嘲热讽的电话时,舒祈会这样想着。
若不是意外瞥到电视荧幕,她也不会多事的破坏忧伤的宁静。
出去了一整天,得慕迎上来,“怎么不说一声?找不到你!”跟在她背后唧唧聒聒一堆世界里的琐事。
挥挥手,“我不关心。”心事重重的闭上眼睛,顺着睡眠进入了档案夹。
“这是你的电脑ㄟ…”得慕不满的叫着。
舒祈没有理她,进入了哀伤的别馆,她还是闭着眼睛哭着。
“这样哭着…就好吗?”舒祈半跪在岸上,“袖玉?”
她张大了眼睛,望着舒祈。
“你的母亲哀伤,你的孩子们也哀伤。你的丈夫或许不哀伤,不过,我想,你早就不介意他哀不哀伤了。”顿了顿,“或许,你会比较在意另一个男人的哀伤。是的,那个男人——或许说,你的情人,非常痛苦的哀伤。”
清澈水色的瞳孔渐渐的渗出一点点艳红,“他没忘了我?”才开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有些溅到舒祈的脸庞。
舒祈的神情是悲悯的,“是的,这两个月,他没忘了你。”
“孩子们呢?”袖玉软弱的问着,又吐出血来。
“孩子?正在你的母亲那里受照顾。但,你还关心他们吗?”
瞳孔充满了血色,像是盈盈的葡萄酒,满缢出两行朱泪,“不…其实…我…自从我爱上了他以后…我就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那么爱他们了…”
她无助的坐在泉水中,看着清澈的水快速的被染红,“不,我对他们根本没有感觉了…这样的我…好可怕…好肮脏…我不配当一个母亲…”眼泪和吐血没办法停止。
灵魂不会吐血和流血泪的。你流的每一点艳红,都是你的精魄…
为了免于崩溃,这才不开口说话的吧?
抱住满身血污的袖玉,舒祈良久不言语。
“回到你的身体去吧。”她轻轻的说,“袖玉,回去吧。你有能力在这里开档案夹,也有能力回到身体里。”
她哭着摇头,“让我消失好了,舒祈,求求你…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失…我好痛苦…既无法爱自己的孩子,又不能够不爱那个人,我该怎么办哪?不敢承认,也不敢不承认,我不会…不会处理呀~”
“消失很容易,”舒祈喃喃的说,“就因为很容易,所以,为什么不去确定看看?”
死是很轻易的事情,但是活下去…为什么不试试看?
为什么不?她慢慢的闭上眼睛,眼泪奔流的更急,线条慢慢的模糊,消失。
许久,得慕说,“我以为母亲爱子女是天性。”
舒祈沉默了一下子,笑笑,“为什么?”
换得慕沉默。
若不是创世的镜头在新闻上一闪而逝,说不定,她可以不断的忧伤下去,直到每个人都遗忘了她。
***
舒祈几乎忘掉她的时候,意外的,被她叫住。
她应该不记得档案夹的一切才对…但是袖玉叫住了她,略显忧愁的向她道谢。
“我离婚了。小孩子归我。”清秀的脸庞有点憔悴,“现在在母亲那里教养。”
“没住一起?”舒祈有点可怜那两个孩子,“再婚了吗?”
“没住在一起。”她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我都工作得很晚…”她的笑容慢慢模糊,“其实是藉口。我无法再那么爱他们,将他们看成我生命中的唯一了。”
茫然的望着地上的月影,她又笑笑,“不,我没有再婚。而且,我已经动了绝育手术了。”
舒祈站定,看着她。
“我不配有小孩…其实,能生小孩的不是生理成熟就行了。心理还要健全。我…我不健全。”她的眼泪落下来,却不再是朱红色的,“所以,我不配结婚,也不配再有小孩。从此,我不再犯这种循环的错误。”
“所以,你离开他?”舒祈拿出烟,火光一闪。
“不。”她虚弱的笑笑,“我还跟他在一起…直到他离开为止。怕他离开?怕,当然怕呀,但是用婚姻锁住他,好犯和以前一样的错误?”摇摇头,“我犯不起这样的错误。”
等她走了很远,舒祈才转身回家,小腿像是灌满了铅。
她想起母亲和长年不在家的父亲。总是寂寞的守着几盘菜,等父亲回家吃。从她懂事就开始,长长几十年这样过去。
困在家中和无望的爱情里,一秒一秒,无情的过去。
这一刻,她突然原谅了母亲。
将烟按熄,她发现很大的一滴眼泪落下,沉重的一滴。清冷的,像是吸饱了寂寞的重量。
非常沉重而惶恐的寂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