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是这样冷漠却安全的地方。
但是,这么安全的地方,她却没有地方去。每天只能睡七个小时,上班只有短短的几个钟头。扣掉这些时间,其它的时候,她觉得难熬。
她是个笨拙的人,连玩线上游戏都会困窘。别人跟她说安安,她却连回答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开始还觉得很困惑…
安安是谁?我不叫安安。
等明白了以后,哑然失笑。但是她还是维持每天固定杀两个小时的怪物,玩了很久还是让怪物追着跑的命。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少玩线上游戏的时候可以消磨一些空白。
只是谋杀时间,却不是为了快乐。
她最想做的事情,却无力去做。抛弃过去的时候,她就决定不再说故事了。她累了,很累很累了。她想休息。
但是休息竟然这样的无聊孤寂。
她只能玩着PHS。望着蓝蓝的冷光,一则则不好笑的笑话,无意义的发笑;玩着一点都不准的心理测验,测验着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看着别人的胡说八道。
其实应该看书、看报纸。以前她就很想进修,但是现在却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
都是雨的缘故。她跟自己说话,都是雨的缘故。这样阴冷的雨,足足要下上好几个月。等夏天的时候,还常常有突袭的大雷雨,轰隆隆。
叫人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她只期待赶快到上班时间,她可以听别人说话,每个人都像是一本书,她只需要听。
在网咖弥漫的烟味中,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有一间咖啡厅。再一个小时就可以去上班了,而她已经杀了第九十九只白骷,也死亡了五六次。再杀九十九只,她就可以升到十九级,可以拿凌风剑。
那个时候,她也可以走进有一间,迎接着今天会有的新故事。
有人不适合休假,她特别不适合。
***
城市的另一隅,有个男人在家里杀怪物。他望着屏幕上的白骷,觉得有点疲倦了。
今天是假日。他讨厌休假。
假日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以前这个时候,他会动身到有一间,从下午两点一直坐到打烊。
自从那个不知道是“小静”还是“晓静”的女孩不会出现在白天的咖啡厅,他突然失去了动力。总是等夜幕低垂,如常的时间,他才会走进去。
她和夜晚、有一间咖啡厅,是息息相关的。连台北的雨,都伴随着她的联想。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种过度的关心和注意。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发短讯和信件给她,并且珍惜她写的短讯和短信。
之所以会玩线上游戏,只是来往的短讯中,她淡淡的说自己玩线上游戏杀怪物连同杀时间。问她是什么游戏…
她说,“传奇。”
其实,她也算是一则神秘的传奇吧?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年纪,她的出身,没有人知道。
所以他也跟着杀怪物兼杀时间,下意识的看着千人一面的仿真人物,猜测哪个是她。看到有女性角色遇难,总是忍不住去救。
因为说不定下个拯救的就是她。
点起烟,他望着虚空,等待人物回血。
他有工程师坚忍不拔的毅力,当执意要做什么以后,就会忍受极度无聊的做到最好。现在他的等级已经很高了,出手救人已经不算什么困难。
他在等一个叫“泪下”的女性玩家重生回来。她传讯告诉他,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得谋杀。若是可以的话,她会回来。
因为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满是怪物的地方。
一个叫泪下的女性。想到的只是“泪如雨下”。多么台北。
其实他不怕这些怪物。被杀死了,就会在城镇重生,多么简单。人生不能重来,线上游戏可以。
但是她执意如此,也感佩泪下的坚持,他静静的等。他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需要谋杀。
等她回来,他按熄烟。继续并肩杀怪物。杀杀杀,杀杀杀。他们杀的是什么?难道不是自己的心魔?
如果孤寂可以这样杀害就好了。
“我得走了。”她传讯,“该去上班。”
“明天你还来吗?”回讯,“很难得找到这么有默契的战友。”
“来。每天这个时候,我没别的事情好做。”
七点半到九点半,她的时间这么固定。就跟自己一样。
“我怎么连络你?”他轻叹一口气,“这游戏没有好友上线通知。”
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他一个PHS的e-mail address。
他呆住了。“小静?还是晓静?”
光标闪了好一会儿,一只白骷找到他们,他们转身过默契十足的杀死了那只怪兽,却没办法杀死暧昧的沉默。
“小静。”她终于回答。
虚拟的她消失,化为一道光影。
他不知道,城市的彼端,有个女子在网咖哗地艳红了脸。
她叫“小静”。
早该猜到了。老板娘叫“小芳”,外场叫“小珂”,她,当然叫“小静”。
只是“晓静”比较适合她。
一看到 e-mail address,我倒是吓了一跳。我当然知道,她也玩这个游戏,只是我没想到会真的遇到她。
泪下。泪如雨下。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多么像她会取的名字。
其实,我不该知道她的 e-mail address。只是有回结帐错拿了她的手机--一模一样的PHS是容易拿错的--走到楼梯口就发现拿错了,却忍不住看了她的信件抬头。
虽然马上拿回来换过来,她也没发现,但是 e-mail address 却忘不掉。
就这样,我知道了她的e-mail addrsee。
这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会这样侵犯别人的隐私…
我不知道。
他望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又点了一根烟。
今天还要去有一间咖啡厅吗?只抽了两口的烟,就按熄在烟灰缸。
为什么不?他是习惯束缚着的动物,并不比虚拟的怪物好多少。
大家都被制约着。怪物扑向人,渴求血肉。他走向有一间,贪慕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穿上外套。
***
表面上,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还是没有交谈,联机上偶尔的传讯都停止了。每天七点三十分,沉静就会接到他的PHS短讯:“on line?”
她回:“go。”
沉默的并肩杀怪物,就只是战友。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心情低沉的休假日,接到一封寄到PHS的图,让她楞了很久。
那是模仿线上人物的女道士,只是面目酷似自己。简单的黑白素描,却将她那股不愿意承认的孤寂,描绘的惟妙惟肖。
画里的眼神,这样的茫然失焦。
握着PHS的手机,那幅图只有四分之一个巴掌大,怔怔的望着望着,像是有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孤寂”的头。
我知道“你”在那里。
今天台北没有下雨吗?为什么玻璃窗一片模糊?讶异的摸摸自己的脸颊,干涸了这么多年,终于恢复泪下的方法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哭过了,今天是为了什么?
眼泪一滴滴的滴在冷蓝光的PHS上面,她大哭了起来。
今夜没有下雨,让我代替台北哭泣。
像是要把长年的郁积一起洗涤,她用尽所有力气的哭了又哭。
终于可以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尽办法恢复的能力…终于可以了。
她可以泪如雨下,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