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啦!”笑眉扯住她,眉心打了七、八个纠结。“静姊这样子好看极了,别换啦!若穿回女装,袖长裙长不说,还缀着长锻丝边,拉拉杂杂的,今天骆总管要教你染布呢,那多麻烦呀!”好不容易把静姊打扮成一个俏郎君,她居功甚伟,当然得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哪能教人随便毁去。
静眉步伐一顿。
是啊!正是为了和骆斌前去棉厂,实际学习染布,才决定这身打扮。
她瞄向兀自发怔的男子,咬了咬唇,头一甩,“还是换下的好。”
“不要。”出声之人猛地握住她的上臂,见她扭过头,才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撤回手,骆斌假咳了咳,神色宁淡,“得出发去棉厂了,不能耽搁。”
静眉显然有些失望,以为……以为他会说些别的。
长这么大,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儿个头一遭着男装,心中竟忐忑不安,而这举止对笑眉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我这样……可以吗?”她问。
“嗯。”骆斌漫应,内心冲击无谁窥知。
四年岁月,她成为他优秀的生徒,万丈高楼平地起,青云有路志为梯,她达到当年的愿望。一年前,他们开始染色材料的讲解,要她熟记每种制作染料的植物,以及提炼手法,而今日正是要藉棉厂里的染房实际教导。
着男装,是他给她的建议,为求动作方便,未料展现的,是她身上另款风貌。
她绑手束袖,干净俐落,腰绑交缠,强调出索腰纤细、几要不盈一握,下半身则为劲装,深色布料服帖着修长双腿,脚下踏着一只黑筒靴。她长发后梳,露出光洁的秀额,肤颊柔白,眉若飞柳,而那对眸子……
他遗忘四年前踏入这宅第、初遇一个小姑娘时的心情吗?那个女孩儿的眼明光如潋,澄澈而无畏,教人……生厌。
是的,厌恶。除了这样的感情,再无其他。
“大小姐,骆总管,马已备妥,在门外候着呢。”家丁来报。
“小姐,请。”他稍稍后退,示意静眉先行。
“静姊,放大胆走啦!别再莲步轻移了。待会练武完毕,我骑马到厂里寻你,咱们俩扮着男装游朱雀大街去,肯定有趣极了。”笑眉说得眉飞色舞。
有趣?她可不敢想像。静眉硬着头皮苦笑。
来到门口,在家丁的协助下,她勉强攀上马背,平日外出不是乘轿便是马车,对骑术她并不高明,心想骆总管已因她耽搁多时,棉田、纺织厂那儿,爹还等着他帮忙,骑马过去总会快些。
“小姐……行不行啊?”托她上马的华忠搔搔头,不太确定地问。
“行、行的。”她深吸口气,终于在马背上稳住,头一抬,见骆斌早已挺坐在另一匹健马上,眼神冷淡如昔。
“骆斌,可以出发了。”唉,为什么自己不能像笑眉那样,英朗快捷,连上个马也拖拖拉拉的?希望这匹马儿买她的帐,不会乱使小性儿。
骆斌不谘,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住缰绳的小手停顿了顿,像下定什么决心,他猛地侧开头、收回注目,轻扯马缰旋身,正欲策马出发,却在此时,一个飞奔的身影由远而近,来到面前。
那人“ㄩ”地一声停下大马,英姿飒爽、笑意温和。
“煜哥,你事情处理完啦?”见到来人,静眉愉悦地笑弯双眸,眉眼间紧绷的神色化解不少。
展煜因公事与几名棉商大户出了趟关中,这会儿返回,风尘仆仆,俊逸脸上略有风霜。他和骆斌颔首相呼,接着驱马靠近静眉,希奇地挑眉,“华家何时来了一位俊俏的小兄弟?你可是来向我家静妹提亲?”
“煜哥!才到家,你、你就来闹人!”静眉难得娇嗔,瞪了他一眼。
展煜会这么说其来有自,从静眉及笄之后,上门提亲的媒婆差些没踩平华家大门槛,其中还不乏皇亲国戚,但静眉不点头,华家二老并不相逼,后来不知华老爷使了什么方法,竟让整个“求亲热潮”消退不少。而多事之人又兴起揣测,说道华家早让长女华静眉和义子展煜成婚配对。
传言归传言,事实又是如何?骆斌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去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胸口沉闷,他不着痕迹地呼出,仍感郁塞。
展煜唇角含笑,细长眼中精光跳动。“这身装扮、还骑着马,要去哪儿?”
“骆斌要教我染布,正要去棉厂。”她忽地想起什么,“啊”地轻呼出声:“煜哥,我们不能再耽搁啦,每回都是我拖累人家,除教我染布,骆斌还有一大堆事情待办,唉唉……”她歉然地望向静默一旁的华家大总管,后者面容无多大表情,仅嘴角暗抿,目光沉沉。
“是吗?”晨煜温和道,靠得更近,“你骑在马背上,为兄的很是担心。”
“我、我应付得来。”她鼓足勇气,扯动缰绳,挤出笑,“煜哥长途奔波,好好休息吧,笑眉儿见你转回,定欢喜极——啊!?”
听闻惊呼,骆斌眩目一瞪,双臂紧绷,不禁放任坐骑逼近,却见展煜双掌合抱住静眉的腰肢,不由分说,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背,安稳地圈在胸怀里。他一顿,硬生生扯住躁动的坐骑,那郁塞之感愈渐严重。
“煜哥?”一阵眼花,静眉螓首微抬,“这是做什么?”
背后,两道火热的刺灼感,展煜怪异地动了动肩膀,侧目过去,与骆斌对上,他询问地朝他挑眉,后者眼中却覆上一层漠然。
怪,很怪,这骆斌,近来是怎么了?
“煜哥,别闹了,骆斌等着人家呢。”静眉叹气。
“别担心,我有两全齐美之法。”展煜抛掉疑虑,咧嘴笑着,扯动缰绳掉头。“我到棉厂那儿找义父报告要项,咱们同乘一骑,我也较能安心。”道完,他“驾”地一声,策马奔驰,还不忘对骆斌抛下话:“骆总管,静妹先随我去了!”
华忠还在搔头,一手牵着方才准备给静眉骑乘的马匹转入底槽,喃喃自语:“没事没事、还好还好……”还好大小姐没骑马,他也挺担心哩!最奇怪的是骆总管了,怎么见大小姐骑这大马,一句劝退的话都不说,只是定定地瞧着,连上个马都已危机四伏了,颤抖抖地,难道他没感觉吗?
他该有什么感觉?
门阶前只剩骆斌,一双眼深沉地望主马匹离去的方向,扬起的尘灰淡淡蒙蒙,他刻意放开皱折的眉峰,“驾”地轻喝,马匹跟着驰入灰蒙当中。
※ ※ ※
东郊棉田一望无际,这时节正值收成,许多受雇的采棉工人散布在一行行及人腰高的棉田里。听闻二骑奔近,几名大叔大婶由田中打直身子张望。
“是煜少爷和骆总管呀!”
“咦、煜少爷抱着谁?”这大叔眯眼瞧清,呵呵笑着,“是大小姐啦。”
消息传出,众人更是引领翘首,传言纷纷。
“他们俩一个俊一个雅,登对极了,就不知华老爷何时请吃喜酒?”
“呵呵呵……急啥?反正跑不掉!”
马匹经过棉田边,展煜和骆斌皆放慢速度,和相熟的几名工人点头招呼,未多赘言,已朝棉厂和纺织厂的方向而去。
这些大叔大婶虽没当着他们的面说些什么,但投射在展煜和静眉身上的眼神,当中的企盼、了然和暧昧,已明确地道出心中想法。
骆斌双手紧接缰绳,粗糙的绳纹捺入掌心,他尚不知,目中那层漠然假象早已消散到天云外去,视线再度变得灼热如刺,烧向前头共骑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