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车帘子外响起一阵骚动,交谈声低微纷杂。云纱想瞧清楚,可是空隙全让牛大婶挡住了。她揭开帘子一小角,露一个头在外面张望,过了会儿,她才缩进车帘子里,原本红润的脸显得仓皇,口气急促地对云纱说:“我那当家的说……好像是拦路来着,做没本生意的。”
“没本生意?”云纱愣愣地重复。
“就是抢劫的盗匪。这道上偏僻人烟少,官府无力管,倒教咱们给碰上了。”牛大婶汗珠滑下圆脸,她乱慌慌地打量四周,瞧是否有东西可派上用场,边喊着,“大妞二妞,快过来娘这边!”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根木杓,她抓得紧紧的,护卫在孩子身前。然后,她瞪着云纱,突然大叫:“哎呀!不行不行!姑娘,你千万别让外头的盗匪瞧见你的模样,你生得这个脸蛋,肯定捉了你当押寨夫人!”
牛大婶说着,暂时丢下木杓,双手抹着车板上的灰,便要往云纱睑颊扑,想将云纱的容色藏起。
就在此时,车帘子咱地一声被掀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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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娃儿率先尖叫,接着牛大婶也加入了,她的叫喊既高又亮,震荡得人耳根生痛。
但,云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脸色陡然苍白,两片唇瓣颤颤地抖着,珍珠泪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透过雾气,她怔怔地望着那名男子,他的面容沧桑而憔悴,同样怔怔地回望着她--
是她的漠岩,她的向二哥。
这一刻,她终能了解,这一世,她永远无法将他驱逐出心境。现在见着了他,苦苦忽视、强压下来的思念又暗潮汹涌,滚烫地在胸臆之间沸腾。谁能救她?只有他的解放和自我的扼杀。
叫声渐歇,牛大婶和雨个妞儿好奇地打量“土匪头子”,感觉到他和云纱之间强烈、不容忽视又澎湃起伏的情愫。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呼吸声彼此交错。
良久,向漠岩终于开口,深渊似的眼萧索而苦恼,“你忘了我们的婚约吗?你一声不响的离开,能去哪里?”
原来不是匪类,是相公追娘子来了。好像看戏一般,大婶和女孩儿们同时把目光调向云纱,等她接下面的台词。
“云纱留了书信,你……何苦又追了来?”她咬着下唇,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若可以不在乎他心中爱谁多些,她就不必承受这难当的苦痛了。
敢情是小俩口闹别扭?嘿嘿,在牛家村,谁不知她牛大婶是出了名的媒人婆,撮合有情男女她最拿手不过了。
见云纱还固执地缩在角落,牛大婶已抢着开口:“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做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你相公都亲自追来了,去去去,过去跟他谈谈,把误会解开了,什么事都会转好的。”
牛大婶边说着,手也没停,直接将云纱拉了过去,然后顺手把她推下车,稳稳掉进向漠岩的怀里。
云纱感到无边的乏力,想要淡忘,他却苦苦不放,到头来,皆是伤心人。而落入那温暖的胸怀,熟悉的依恋让她变得软弱。
向漠岩紧紧将她一搂,转头对驾车的汉子道:“内子我带走了。多谢这几日来的照料,向某十分感激,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他递给牛伯一袋金子,语气诚恳。
“千万不可!”牛伯大声推拒,几家的同伴也发出惊愕声。方才还以为碰上了盗匪,虽然是单枪匹马,但他拦阻骡车队的气势真令人胆寒:没想到是啸虎堡的人,又如此大手笔,实在太诡异了。
“一定得收下。”向漠岩坚持,下一瞬,袋子已塞入牛伯的腰际。
“那……这……”牛伯不知所措,摸摸鼓鼓的袋子,又呆呆地瞪着他,一会儿才呐呐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南方,纵使人生地不熟,大伙还可靠这袋金子做些小本生意。牛伯想着,心中欣喜,朝向漠岩拱了拱手,“多谢这位公子。咱们还得赶路,就此告辞了。”
一行骡车缓缓地再次前进,车里的大婶和妞儿朝云纱不住地挥手道别,渐行渐远,渐远渐淡了。
云淡风清,空气里飘着向漠岩的气息。静静伫立着,云纱低低叹息,“那婚约……你将它忘怀吧!只可惜碧玉簪摔碎了,我……没法物归原主。”
“我不要你还!你的丝帕我一直带在身边,是你给我的订情信物,这段婚盟岂是儿戏?”思及那簪子是因何碎裂,向漠岩不由得战栗。他心有余悸,加 上云纱留书出走,不告而别,承受的恐慌几要使他崩溃。
“跟我回去。”他的眼神、他的态度、他的一切,不容反抗。
云纱唇咬得更用力了,头摇得如同博浪鼓,“不要,我不要的。”
她直视着他,泪眼婆娑,唇边绽着一朵邈遥可怜的笑。她轻轻唤着,“漠岩……让我走吧,我求你。红尘人世,无论天涯海角,云纱不会忘记你。而这世的恩情,恐怕无以为报,来生……定当衔环结草……”
“跟我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执拗地不愿放开。
云纱悲哀的凝睇着他,不言不语。
“你--决意要走?”向漠岩憋着气息,一字一字地问,脸色阴郁可怖。
云纱强迫着自己点头,四周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味。
“好……好……”他呢喃着反话,眼窝处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迹,面容有些狂乱,显然云纱的坚持带给他极大的打击。
“你有两条路可选。第一,跟我回啸虎堡;第二,一剑刺死我,然后你走!”
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出靴子内防身用的匕首,粗鲁地塞进云纱手里,喘息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等待那把锐器插入胸膛。
“漠岩……”云纱吃惊了,她愣愣地握住那柄匕首,感觉它的冰冷,那截然不同于心窝处沸腾的滚烫,每个感觉都活了起来,也痛了起来。
她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神情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绝望。为何会走到这等田地?他怎能用这样的手段圈住她?难道他还下明白,她永不可能伤害他,只盼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他……他怎可轻贱自己的生命? 永世不见,于她,又谈何容易。可是她也懂得贪心和自私了,不要他心中藏着别的女子,想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若不勇敢地挥剑斩情丝,有一天,她怕他们的相恋会沦成相怨。而现在结束,虽然心如刀割,却最凄美难忘。
可是他,连让她保留一份情爱都不肯呵,还横下心步步相逼。
蓦地,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凄楚和难舍,漫天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兜上了心头。
云纱跺着脚,狠狠地将匕首掷开,心中首次生了怒气,委屈的眼泪流了下来,哭得悲悲切切又肝肠寸断。她抬起手揉着双眼,也不管腕上的伤疼不疼了,像小孩儿似的,边掉着泪边喃喃地说:“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
她这一哭,哭得向漠岩脸色大变。他心疼地捉下她的小手,想抬起她的脸蛋,她却固执地将头一偏,躲避伸来的大掌,决心要任性地哭个够。
“不要哭,云纱……你打我、骂我吧,就是别再落泪了,你哭得我心慌意乱。”
上一刻的阴鸷早飞向九重天外,现下是深深的懊恼。他不想惹她哭,却常常做出这种混帐事来,他恨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