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你什么?”“不了解我并不想扮演寡妇,不了解我并不想为道德或某种观念来守寡。而是,……倩云,你也认识文樵,你知道我对文樵的那种感觉,你知道的,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们一块儿长大,从小,你爱吃的,我让给你,你爱玩的,我让给你,你爱穿的,我也让给你……只有文樵,我没有──让给你!”倩云迅速的抬眼看着盼云。这是第一次,姐妹两人如此赤裸裸的相对。倩云脑中立刻闪过文樵的形象,那深黝乌黑的眼珠,每个凝视都让人心碎。文樵是姐妹两个在一个宴会上同时认识的。那时的盼云,弹一手好钢琴,还学小提琴,学古筝,甚至学琵琶。中外乐器,无一不爱,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静清幽,愉快而亲切。她喜欢明亮的颜色,白的、粉紫的、浅蓝的、嫩绿的,以至于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会上弹了一支她自己发明的“热门歌曲集锦”,她疯狂了整个会场,也疯狂了文樵。
是的,那阵子,文樵天天往贺家跑。盼云每天静静的坐在那儿,听文樵说话,看文樵说话。她呢,她每日换新装,换发型……姐妹俩谁都不说明,但是,潜意识里却竞争惨烈。倩云相信,除了姐妹两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连父母都不知道这之中的微妙。然后,有一天,盼云和文樵回家宣布要结婚了。当时,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还记得,她连祝福的话都没有说,就直冲进自己的卧房,把房门关上,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低语:“我希望他们死掉!我希望他们死掉!”
她蓦的打了个寒噤,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了。希望他们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吗?不。她拚命的摇了一下头。
盼云正默默的瞅着她。
“对不起,倩云,”她软弱的说,一脸的歉然。“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提这件事。”倩云深吸了口气,勉强的微笑了。
“姐,过去的事我们都别提了,我们谈现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云的手。“回家吧!姐姐!你让爸爸妈妈都好痛心啊!还有,楚大夫问起你几百次了!”
楚鸿志,那个好心的心理医生,确实帮她度过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盼云的眼眶有些湿了,她逃避的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红砖,看那从砖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
“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含糊的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钟家的人并不愿意你留在钟家!”
她震动了一下。“为什么?谁对你说了什么吗?是可慧说了什么?还是文牧和翠薇说了什么?”“别担心,谁都不会说什么,只是我体会出来的。”倩云坦白的说:“你想,你那么年轻,又没有一儿半女,名义上是钟家的人,事实上跟钟家的关系只有短短的两个月!钟家家财万贯,老太太精明厉害。文牧夫妇两个会怎样想呢?说不定还以为你赖在钟家,等老太太过世了好分财产呢!”
盼云大惊失色,睁大眼睛,她瞅着倩云。
“他们会这样想?他们不可能这样想!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倩云决心“激将”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钟文牧夫妇,我一定怀疑你的动机。才二十四岁,有父有母,为什么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儿媳妇,还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几个像你这样活到中国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聪明去分析一下,你这样住下去,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你就是从今后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贺家去守这个寡吧!爸爸妈妈到底是亲生父母,不会嫌你!不会怀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爱你!”盼云呆住了,她愣愣的看着倩云,体会到倩云话中确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惧,慌乱而迷惘。钟家真的嫌她吗?回到父母身边也需要勇气呵!父母一定会千方百计说服她再嫁。还有那个楚鸿志,一定又会千方百计来给她治病了。她抬头看看天空,蓦然间觉得,这世界虽大,茫茫天地,竟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甚至于,没有一个容身之地!
和倩云谈完这篇话,她是更加心乱了,更加神魂飘忽了。她知道倩云是好意,只有倩云会这样坦白的对她说这些,钟家毕竟不能把她“驱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该回到贺家去。但是,妈妈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泪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还比较容易,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才更艰难。
和倩云在街头分了手,她带着尼尼走回钟家。一进大门,就听到好一阵笑语喧哗,家里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声最清脆。她诧异的跨进客厅,一眼看到徐大伟和高寒全在。可慧这小丫头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样?翠薇正在张罗茶水,带着种“得意”的暗喜,分别打量着徐大伟和高寒。难得文牧也没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开眼光,为女儿挑选一个女婿?钟老太太坐在沙发里,正对高寒不满意的摇头,率直的问:“你的头发怎么还是这么长?”
高寒用手把浓发一阵乱揉,笑嘻嘻的说:
“我去理过发,不骗你,奶奶。那理发师一定手艺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还没剪掉多少!”
“你真理过发吗?”奶奶怀疑的推眼镜。
“他真的理过!”徐大伟一本正经的帮高寒说:“去女子理发店理的!”满屋大笑,高寒斜瞅着徐大伟。
“小心,徐大伟,你快入伍受训了,那时,你会理个和尚头,准漂亮极了。我知道,可慧顶喜欢和尚头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伟,如果你没头发……老天!”她跌脚大叹。“我不能想像你会丑成什么样子!”
“可慧,”文牧开了口,“你认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头发上吗?”“爸爸,”可慧娇媚的对父亲扬了扬眉毛。“你必须原谅,我很肤浅,审美观不够深入,看人从头看到脚,第一眼就看头发!”盼云走进屋来,打断了满屋的笑语喧哗。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开它的带子,对大家说:
“你们继续谈,我上楼去了。”
“盼云,”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个人躲在楼上?坐下来跟大家一块儿聊聊不好吗?”
盼云看了文牧一眼,脑子里还萦绕着倩云的话:文牧夫妇会以为你赖在钟家,等老太太过世了好分财产呢!你们会吗?会这样想吗?文牧递给她一杯冰冻西瓜汁。
“这么热的天,还出去遛狗?”他问,眼光落在她那年轻细致的面庞上。盼云笑笑,没有回答,接过了西瓜汁,她低声道了句谢。小狗从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着舌头喘气,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嗨!”高寒一下子闪到她面前,冲着她微笑。很快的说:“记不记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写成套谱,我真的写了,通常没有钢琴谱,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词改了改,写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弹一弹试试看?”他浑身东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谱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车的包包里!”可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