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哭得热闹,屋外也打得很热闹啊……真是生气蓬勃的砂石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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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比象猛砂石场暨比象猛载运公司负责人石破天,望着对着他的小樱哈舌摇尾巴的汉子们皱眉。
石破天,五十二岁。正陷入严重的思考中。
水若樱是他过命同袍的二女,从未结婚的他,等于是亲手接生这个稚弱的小生命来到,世间的——谁知道弟妹会生在砂石车上?——抱住这个小生命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管他将来娶不娶老婆有没有小孩,小樱在他生命中永远是第一个孩子。
后来他将全副心力都投注在砂石场和载运公司里头,的确没有时间娶妻生子。但是有小樱……他就等于有了孩子。
小樱会爱车如命,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连路都走不稳,就已经让他那台没牌的哈雷载来载去——他也一直很骄傲有这样懂车技巧高超的“女儿”。
将来比象猛的一切,都会是小樱的!
但是……他看看那群嚼槟榔抽烟喝酒打架赌博样样都来的司机部属,不禁头痛。这些家伙的居心他哪会不知道?若是有比较成材的家伙……他也不排斥让小樱跟谁……
偏偏半个也没有。
整天玩车,交游都是这群破烂不成材的东西……他真怕会有负老友所托,害他可爱的小樱误入狼口……
不!
他扶住双颊,嘴巴茫然的成了个0型,还真的有点像某幅名画。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小樱都二十六岁了,这样蹉跎下去,他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小小樱了……
“喂,老弟,”他打给远在花莲的弟弟,“还是忙不过来?好啦,我会调台车给你……记不记得过年你跟我提的事情?”沉重的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你给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小樱!”
挂了电话,他眼角有着晶莹的泪光。
小樱,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
“我不要去!”若樱的反应是意料之内的激动,“我不要离开伯伯!”
她一把抱住石破天,哭得梨花带泪,“我要在伯伯身边……”
“小樱,听话……”石破天被她哭得心都碎了。
“我不要听话!”小樱娇脆的声音被哭声弄得柔软,“我要跟伯伯啦……”
“我让你把小樱号开去!”
哭声低了一点。
“我的哈雷也给你!”
哭声又更低了些。
看她有反应,石破天神秘兮兮附在她耳边低语,“……还有,花东公路和滨海公路几乎没有车辆,可以飙个痛快喔。”
“会照相。”她的哭声停了,着魔似地望着东边。
“测速器的配置图,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眼泪奇异地全干了,“什么时候出发?”
这下换石破天呜咽起来,“我舍不得小樱呀!哇!”
***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东大中文系教授庄殊为抱着手臂,倚在他刚买的LEXUS SC430跑车边,望着地磅站那群看来凶恶的司机老大沉思。
庄殊为,三十五岁,正陷入严重的思考中。
自从那天让水若樱帮他换过轮胎以后,他就没办法忘怀那个娇柔又神采奕奕的英姿。差点连老福特都舍不得卖,还是妈妈嫌车子占车库,他才忍痛卖掉的。
找到她要做什么呢?老实说,殊为也不知道。或许道个谢,请她吃顿饭吧?一个娇弱的小女生得靠跑砂石车维生,光想到这点就觉得她的身后一定有着浓重的生活阴影。
那么细弱的一双手臂……不知道扛起怎样艰困的生活重担呀……他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大家又是萍水相逢。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以报……
只要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困难,或许可以拜托兄弟们想点办法,或者在公司替她安排个职位什么的……总比当个危险又辛苦的砂石车司机好。
不过,怎么找她呢?
他只记得水若樱的载运公司——事实上是想忘也忘不掉——或许地磅站能够帮他一点忙。拜“比象猛”的威名,地磅站的人倒是很亲切,告诉他,现在正在量地磅的司机老大就是“比象猛”的人。
“不过,”地磅站的人小心翼翼的说,“比象猛的人很名符其实喔……先生,你要小心一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稳重的走向前,先点头示意。
“做什么?小子!”这群粗豪汉子看起来心情都不好。
“我想打听贵公司的一位小姐,”他没被吓到,仍然有礼的问,“一位叫做水若樱的小姐……”
“你找小樱做什么?”犀利的眼光几乎穿透他,问话的人像是闷雷似的吼着。
“是这样的,”他还是不急不徐,解释了整件事情,“……我只是想找水若樱小姐道个谢……”
“的确是小樱会做的事情……”声音软了下来,软得几乎滴出水,有人真的开始眼眶泛红。
“小樱……你为什么要走?”有人真的嚎啕了。
走?他心惊的抬起头,“水小姐过世了?”
“你才过世了!”没好气的吼他,又呜呜的哭起来,“小樱被调到花莲的比象猛啦!”自顾自的哭成一团,一面死老头、臭老头的乱骂着。
再也问不出什么,庄殊为默默的思考着。
花莲?花莲也有比象猛?
看看这群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汉子,难道水小姐的困境连这样的粗鲁汉子都一掬同情之泪吗?
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他叉着手,继续陷入严重的思考。
***
假期结束,他该回学校报到了。开着簇新的SC430,这辆漂亮的跑车虽有着可伸缩的车篷,他却没有御风而行的冲动。
开玩笑,开车篷好接雨水吗?
打开音响,舒伯特的音乐流泻……果然是顶级音响……但是却不像以往能够抚慰他的心灵。
不行,他放心不下那个“孤苦”的小女生。
“喂,”他用了免持听筒,“孝为,现在忙吗?”
“老哥?”再怎么兵荒马乱也比不上亲哥哥重要,“怎么啦?有事?”
“……想拜托你查一家载运公司。一家叫做比象猛的公司……”
“别挂电话。老哥,我马上查,比象猛?好名字……”孝为高兴得大咧着嘴,“老哥,你终于想通要回来公司效命啦。”
“不是。查到没有?如果没有,等你有空的时候……”
“慢点,我查到了,”孝为叹口气,“看我累成这样,居然没半个兄弟要帮忙,是不是我做人很失败?好啦,比象猛,台北市XX路……”
“不是台北,花莲的。”
“咦?你也知道花莲有分公司?”几时老哥除了故纸堆还关心外界的事情?“在玉里啦,离花莲还有九十九公里……你要不要抄地址?”
玉里?他心头一动,他也住在玉里。“麻烦你。”
“老哥,你查这家公司干嘛?是不是这家公司犯了你?告诉老弟,一定整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告诉了他地址,好奇心几乎淹死了孝为。
“不是。”他那向来稳重沉着的大哥居然隐隐有了笑意,“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以报。”
挂了电话,孝为还莫名其妙。他亲爱的大哥是不是念书念呆了?载运公司给他啥恩惠?“读书人的头脑真难理解……”他咕哝着,继续为了庄家的事业拼死拼活。
既然在玉里,事情就好办了。殊为微笑着,一路保持着五十公里的速度,稳稳的前行。
舒伯特的云雀,听起来多么雀跃。让他想起那副甜甜的嗓音,和敏捷如云雀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