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娸娸在床上躺下,这些日子她夜里都睡得少,趁着今夜该是好好补眠的时候了,可为何,她却突然觉得这样安静的夜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竟然好生漫长、好生寂寥、好生冰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突然间,她心头深深体会出了这两句话的憾意,躺了半天阖不了眼,不多时,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断线珍珠冒出了眼底。
“傻娸娸!”
她抽抽鼻子拭去了亮亮的水珠儿。
“早上让你哭硬是挤不出,这会儿哭个啥?又没钱拿。整日念着求痴,难不成,你竟也成了个痴子?”
※ ※ ※
艳日下,峨嵋山腰清风观。
这觐里全是男道士,向来不收女客,门口设了奉茶亭,亭子里一个看来弱不禁风、身着白衣儒服的十来岁少年正啜饮着茶,天气热,看那样子该只是在这里梢避日头等着上路吧。
熟热的日头下原本一切安静,突然恶风一扫,道观前的大门给猛地拂开。
几个正在扫地的小道士摸不着头绪,捉了竹帚正想上前去关门,到了门口却傻在当下,遥遥一个大红影子,火球儿似地朝这儿扑了过来。
一俟睁大眼颅清楚,才看清那团火竟是一人一马,火红的马、艳红的衣裳,人马本来极远,但因驰骋得极快,竟像个大火球,来势汹汹。
片刻后,小道士还来不及回神,人马已如火云般地冲进门来到了大院,缰绳一勒,马声长啸在空中扬高了蹄,还险些踢踏着了那些散在门内扫地的小道士们。
直到红马站定,小道士们和那甫由道观中奔出的住持无尘子才看清楚了来人,日头下,红马英姿剽悍,而骑马的人,竟是名二十多岁的绝色女子。
红色小袄、红色洒脚裤裙、红色的兜袍儿配上女子红润美丽的面靥,这是个烈火般的女子,在她身后,不同于─般江湖豪客背着长剑而是一只洞箫,鲜红色的长长洞萧。
女子开了口,她带来的焰火却在瞬间转成了冰寒,让人有种乍然在烈日下跌入冰窟中的错觉。
“这里就是清风观?”
无尘子点点头,忍住回头审视道观上牌区三个字的冲动。
这女人,摆明是来找碴的,否则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会看不到那三个斗大的字?
“这位女居士,驾临敝观不知有何贵干?”
恶客上门,道观中原有不许女子进观、不许骑马进观等规条,这会儿看来都只有搁下了吧。
“找人!”女子冷着声。
“找哪位?”
“找男人!”
这是什么世界?光天化日下竟有女人骑着快马上道观找男人?
听着好笑,一名小道士忍不住背过身偷偷笑出声,可他的笑瞬间便让哀叫声给替代了,啪地一声响起,那小道士背上热辣辣地捱了女子一马鞭,疼得他躺在地上打滚半天起不了身。
“女居士,何苦出手伤人?”无尘子拂尘前扫,虽向女子作了浅揖,但眯紧的眸中已起了戒备。
“谁伤人了?”女子倨傲着问,“我只是在赶苍蝇,在下花映红,生平最厌恶的就是会嗡嗡叫的苍蝇。”
“花姑娘,不知你上咱们这儿是想找谁?”
“一个乐痴,一个擅乐的男子,他叫耿乐……”花映红环顾丫四周一眼冷着声,“月前我查出他就住在峨嵋山上,偏偏峨嵋山上闲庙太多,经过了这阵子我四处探听的结果,有人告诉我,曾见过一个会弹琴的男子出现在你们这儿……”
噢,原来,无尘子打量起眼前女子,这阵子听说有人在峨嵋山上专找寺院道观麻烦,敢情就是这丫头?
听她的意思是来找耿乐,那个向来谦冲斯文的男子,无尘子心底透着不解,以耿乐的性子,不知又是怎么会和这样的女煞星牵扯上关系的?
“贫道与耿居士确实相识,”无尘子点点头,“不过,他并不住在小观里。”
“是吗?”
花映红斜鞭一扬冷冷一个呼啸,继之眯眼觑着无尘子,“瞧你这牛鼻子道士的模样也没胆敢骗本姑娘,否则当心你这小观禁不起我花姑娘的一把火!”冷冷一哼,她继续问:“那么,他住哪儿?”
“对不住,”无尘子摇摇头,“贫道只知耿居士与两个徒儿亦住在峨嵋山上,但实际落脚处他从未提及,贫道自然也不会去过问。”
花映红审视着他,想研判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那么,”她沉了声,“他什么时候会再来找你?”
“这种事儿没得准的,”无尘子试图弯唇而笑,“耿居士与贫道纯粹是以乐会友,不论天不是非的,来来去去没有羁绊,全凭一时之兴罢了。”
“换言之,如果我想找到他那还得在你这破观里住下?”
“住不得,住不得,”无尘子急急摆手,“花居士,小观上下全是男子,向来不收女香客落脚。”
尤其,他愁着脸,尤其不收女瘟神!
“怕啥?”
花映红哼了声,翻身下了红马,横着眉扫视四周,“我一个女人住在你们这群臭男人堆里都不怕了,倒变成你怕?喂!就是你了!”
花映红一脚踹上那方才吃了她一鞭,这会儿还赖在地上下起来的小道士,“算你烧了好香让本姑娘相中,先去帮我的胭脂弄些清水草秣,再单独给它隔间马厩,它极有灵性,是不会跟其它畜生同住的,弄好了胭脂再来伺候本姑娘。”
“花……姑娘,”小道士吞吞吐吐的,显见对那一鞭依然心有余悸,他先看了看愁眉不展的无尘子,再将视线调回女瘟神,“咱们这儿没有……没有马厩。”
“没有马厩不会去清一个吗?”
花映红不耐地挥挥手,“将你们住的房空出两间,一间给我一间给胭脂,连这简单的道理也要人教吗?”
“花姑娘,这……这样不好吧?”无尘子还想出声,却让对方的马鞭给制止了。
“牛鼻子老道!”冰冷冷的嗓音叫人心惊,“我说过,我最厌恶会嗡嗡叫的苍蝇,希望你这座烂观里最好少些苍蝇!”
“花……花姑娘!”见蛮横的她当真举足往观里行去,方才被鞭打过的小道士突然出了声音。
花映红缓缓回过首,轻蔑冷哼,“怎么,方才那一鞭还没将苍蝇打乖?”
“不是的,你听我说……”
小道士流了汗急急解释着:
“耿居士有个大徒儿闻笙今年十岁与我是好朋友,他偶尔都会带他妹妹到咱们观里玩要的,昨日,”小道士搔搔头,“昨日他似乎和他师父吵了架,冷着一张脸经过咱们这儿说要下山,还说一辈子都不回来了,算来他离开不过一日,论脚程是出不了乐山县境的。”
“闻笙?”
花映红不解的喃喃自语,“耿乐这人向来怕人缠得很竟会收徒?且还收了一对小兄妹?就不知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要认闻笙不难,”小道士急急接了口,看得出为了驱走这女瘟神,已不计出卖朋友的后果了。
“他胸前挂了块青玉……”
“猫眼儿似的和阗青玉?”花映红皱起了眉头。
“是的、是的!”小道士用力点着头,“就是它!”
“这该死的男人,”花映红恨恨低语,“我送他的宝贝他竟转手就给了徒弟?”
火影再闪,众人只见那红衣女匆地掠上马背,娇斥了声,调过马头往山下而去,同来时一般的倏然无痕。
无尘子一边忧心着耿乐未来处境,一边又得招呼小道士们整理那被践踏得凌乱的院落,道观外,那歇脚饮茶的白衣少年放下茶杯,睇着那远去的红影锁住了眉宇,少年正是自云霓瀑下来的齐娸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