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骏步上地铁出口,匆匆地往前走。他一身牛仔裤、靴子和黑夹克,外表矫健又潇洒,完全看不出两年前曾发生过重大的车祸,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与生命搏斗。
他未愈的伤在心口。
那场车祸是他人生的一个大突变,仿佛他看了一半的书被人抽去,再塞入他手里的,是另一本他不太懂,也无法投入的书,一切颠倒错置,语言句型混乱。
他一直在找桑琳,他十八岁起,与之成长相爱的人。
在昏迷疼痛中,他不断的呼唤她,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等他真正清醒时,人已在洛杉机的医院里,旁边只有悉心照料他的家人。
“桑琳呢?我想见她。”他对母亲说。
“她哪还想看你呢?”吴荷丽冷静地说:“你刚出车祸时,样子可真惨,医生说你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也有可能一辈子坐轮椅,任何一个女人听了,吓都会吓死,谁还敢留下来呢?”
“不!桑琳不是那种人,不管我变得如何,她都会照顾我!”他不相信这套说词。
“我没骗你,余桑琳从头到尾,只有在刚出车祸那天来过,其馀都不见人影。”吴荷丽又说:“她还叫杜明峰把你放在她那儿的钱和衣物都送回来,躲得可快了,足以证明她根本不是真的爱你。天底下再好的人也好不过家人,有难时,也只有家人会和你一起承担,你懂了吗?”
整个复建过程,母亲就不断地灌输他这些观念,他不想听,也不愿被打动,猜测桑琳必是有苦衷,也一定为他忧心不已。但有时医疗进度太慢或受挫时,他也不免会怨怪桑琳,在他最需要她时,连个消息都没有,不就等于是抛弃他吗?
他又气又急,身体虽一日日转好,人却变得郁抑,不再像以前敦厚开朗的他。
半年后,他的身体一恢复,就迫不及待到台湾去,吴荷丽反对不了,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但桑琳却消失无踪,辞了工作、卖了房子,连杜明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有板着脸孔的林伯母在,杜明峰不再多说什么,他忆起桑琳那段内外交迫的水深火热日子,觉得她太惨,即使有能找到她的线索,他也觉得还是不要透露得好。
她该有自己幸福的人生,而林世骏也该有自己的方向,两人不应该再没有未来式地纠缠下去。
林世骏的生活顿失去了目标,他想起桑琳曾说过的话:“我会装作世上没有你这个人,即使你死了,我下地狱,也绝对不认你!”
她就这么狠绝吗?就因为他有可能残废,而不能再给她安全感吗?
他恨、他不甘心,所以回洛杉机后,他努力地完成大学学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专心投入。今年暑假以极好的成绩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电脑系,继续修硕士班。
为什么是纽约?因为这是他的出生地,也因为这曾是他和桑琳的目的地,没有她,他的人生依然要走下去。
况且,追赶那二十四个季节的冲动,已深陷在他血液里,成为生命的常态,不论桑琳在哪里,他仍是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年轻”二字早从他的字典中被删除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唇抿得紧紧的,一个路口外,“蓝星”两个字在黄昏的朦胧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在这个时刻,酒馆才刚营业,客人还不多,但“蓝星”的一个角落,已热闹地坐了一桌人,还飘着中国菜的香味,令人饥肠辘辘。
这菜色是由外面叫进来的,原是违反规定,但谁教来者都是大股东呢?现在的老板方安迪很好说话!若是以前的方琼安,早就几瓶酒砸过来了!
可琼安早在去年就嫁到加州的酒乡那帕,虽然不时以电话监督,但方安迪也只有哼哼哈哈的敷衍,反正她鞭长莫及嘛!
林世骏一走进来,表哥简维恺就招着手说:“阿骏,在这里,你来晚了!”
“地铁坐过站了,你知道的,出过车祸的人,头脑都不太好……”他边脱外套边说。
“你那样是头脑不好,那我们算什么呢?”表嫂紫恩说,因为同有坐轮椅经验,所以,他们两个很谈得来。
“看来,我们也要撞一下才会变聪明喔!”另一头的叶辛潜说,他和妻子彭雅芯刚由矽谷过来。
“别胡说,看你们又闹他空腹喝酒了!”雅芯拿开叶辛潜的酒杯说。
“‘蓝星’的酒,不会醉人,只会醺人的!”简维恺笑着说。
最外头坐一个女孩,发发整齐地扎到脑后,露出年轻漂亮的脸庞,才二十岁,叫卓璃,由台湾来纽约学舞的,是紫恩的舞团的成员,他们一直想凑合她和林世骏。
“嗨,阿骏!”卓璃愉快地和他打招呼。
林世骏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坐到她旁边的位置。她立刻替他弄饮料、摆餐具,他转头加入谈话,特意忽略这些小动作。
今天他们是来讨论电脑生意的,近两、三年来,简、叶、林三家,由纽约、矽谷到洛杉机,形成了一个三角大网,初步合作的各种计划都非常成功,年轻一代不免雄心万丈,想再更进一步的来激发创意。
林家原是老大林世骐为代表,但已入法律学校的他有意仕途,对电脑没兴趣,责任便落到弟弟身上。
林世骏虽然年龄稍小,但他在台湾念大学时,早就是做生意的高手,因此说话老成,头头是道,让简维恺和叶辛潜都吓了一跳,不敢小看这个少他们好几岁的“后生”。
在很多方面,他完全不像二十四岁的生嫩。紫恩和雅芯私下常说他是怪人一个,于是,大伙常拿他的车祸做文章,开他的玩笑,他也不以为意。
酒足饭饱,话亦投机,在逐渐松懈中,客人多了起来,酒吧旁的钢琴声亦琤琤琮琮地响起,曲调优美而熟悉。
“听,是台湾民谣耶!”卓璃先叫出来。
正在他们这桌聊天的方安迪得意地说:“厉害吧?她是本酒馆特聘的钢琴师,叫Sunny,从台湾来的。”
“Sunny”这名字像炮竹般在林世骏的耳旁炸开,他不自觉的站起来,此时,琴曲也恰好结束,那个“Sunny”调整位置,一头黑发,身材苗条而娇小,那柔柔纤秀的气质,正是他等了又等,找了又找的桑琳!
“漂亮吧?介绍给你们认识一下,她可是我的……呃!中文怎么说?叫红什么知已……就是redpowder……”方安迪不会用成语,又爱现。
“是‘红粉知己’啦!”和他演过中文话剧的雅芯说,大家早笑出来。
但林世骏则是相反地脸愈来愈臭。红粉知己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方安迪引桑琳过来,手还搭在她的肩上,那炮竹像炸到他的心底,他真想当场切掉方安迪的那只手!
桑琳此刻也看到他,脸白似雪,和黑色小礼服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第一个想法是,阿骏复元了,不再缠白布、插鼻管,又是健健康康的人了,感谢老天!但接着接触到他的眸子,那怒火及恨意,仿佛他根本不愿意在此地遇见她!
“你们两个以前见过吗?”习舞蹈,对肢体语言极敏感的紫恩看出不对劲的问。
桑琳紧握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高中老师。”
“高中老师?哇!真看不出来耶!你好年轻,竟有阿骏那么大的学生,太酷了,”雅芯惊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