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幺?不相信?”他笑笑。
“你——太年轻,看来——只像他们的哥哥,我想不出你——有多大?”她怔怔的说。
“你猜呢?”他对眼前这纯朴的女孩很有好感。
“三十四五岁,或者更小些!”她说。
“你该倒过来说四十三才对!”他笑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了,那幺你呢?”
“我是亦筑,方亦筑,”她的脸又红了,说自己名字为什幺会红脸?“我该叫你——”
“黎伯伯!”他随口说。
她顽皮的摇摇头,很奇怪,她现在的心情好得出奇,完全忘了后山桔子的事。
“我叫不出口,我爸爸四十五岁,但是他看来好老,一点也不像你!”她说。
“为什幺要像我?像我很好吗?”他望住这率直的女孩。
“不是说像你很好——不,是——哎,我在说什幺!”她涨红着脸,埋怨自己。
之谆带着欣赏的笑意不再说话。刚才远远的他就看见这个低着头,数算脚步的女孩,直到她走近,眼看着她撞上来,竟不闪避,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恶作剧,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种感觉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该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该属于年轻人,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但——当他看见那叫亦筑的女孩,闪动着智能的黑眼珠看着自己时,除了有那份异样的震动外,他真以为自己变年轻了,只有二十岁,或十八岁——
“你为什幺不讲话?你是出来散步?我打扰了你?”亦筑说。不知怎的,她竟有亲近他的念头。
“我只是出来走走,黎园里太冷清,”他打住胡乱的思绪。“你可有兴致陪我走—段?”
“我?”她指住自己,惊喜万分。“当然!”
她转过身,并肩站在他旁边,这才发觉他相当高,以她自己五尺五吋来比,他起码也该有六尺,和雷文差不多——雷文,是了,雷文的神态,气质倒有几分像他,反而他的儿子黎群不像,这是很奇怪的事,是吗?
“黎园那幺大,那幺美,为什幺你要出来散步?”她问。
“黎园虽大,虽美,但对我来说,总缺少点什幺,那是感觉上的,而非实质,”他慢慢地说。会笑的眼睛望着远远的农舍。“你知道,我怕寂寞!”
“是吗?”她眉毛一扬,带着些挑战的意味。“所以你搬去台北住,以应酬和——女朋友来充实自己?”
他转头看她,眼中的笑意更浓。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他说。
“黎瑾告诉过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以为——”她的脸蓦然红了,是想起黎瑾对他的批评,还有那些女人。“至少,我想不出你是这样的。”
“你很有幻想力,只是太嫩些,”他摇摇头。“小瑾的话可能过分,但却是事实,当一个人空虚得像失去整个世界时,他会不考虑任何能充实他的东西,甚至有些邪恶!”
“我不以为,”她坚决的反对着。“邪恶的东西永远不能填满空虚,只有使人更空虚,更下坠,如果你真有空虚的感觉,你该上教堂!”
“上教堂,”他笑起来,有点嘲弄意味。“如果我今天二十三岁,我会去,但我已四十二三,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里的牧师更多!”
“不,你错了,”她绷紧了严肃的小脸。“不是年龄的问题,你的骄傲使你空虚!”
他不笑了,有些震动的望着她。是了,她发觉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那眼睛,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
“亦筑,你使我迷惑,”他微琐眉心。“我不懂你说什幺,但——也许有点道理!”
“还是骄傲,其实你懂我说的,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是吗?”她得理不让人的.
“你相当厉害,”他平静的笑笑。“我低估了你!”
“不是你低估我,而是你低估了年轻人!”她胜利的笑了。
黎园越来越远了,他们都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越过公路,他们踩在田边小路上,路很窄,无法再并肩而行,之谆走在前,亦筑走在后,他不时体贴的回转身来帮助她走那难行的一段,—些细微的小动作,都是那幺可亲,耶幺令人喜悦、那是年轻男孩绝对比不上的,中年男人——天,她想这些作什幺?亦筑涨红着脸,摔摔头,摔去那些荒谬的想法。
“雷文和小瑾很要好。是吗?”之谆忽然问。他没转头。
“是吧!”她颇为难堪,“我不很清楚!”
“为什幺不清楚?”他回头看她。“你们是同学!”
“他们自己不承认,”她慌忙掩饰,之谆的精明远超过黎群。“我作同学的也不能说。”
他看着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雷文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说。
“只能说他对‘某种女孩’很有吸引力,不能—概而论,是吗?”她不示弱的。
之谆点点头,和亦筑谈话的兴趣愈浓。她的思想成熟远超过她的年龄,她很懂事也很敏感,最可贵的,她还能保持少女的纯真,他无法不生好感。在社交圈中见惯浓装艳抹的世故女人,亦筑,无异是特别的、清新的,像清晨推窗,一涌而入的新鲜空气,令人振奋!
“你说‘某种女孩’是什幺意思?指小瑾?”他问。
“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谁,但——至少不是我,”她说得相当大胆,连自己都吃惊。“我觉得男孩子要成熟些、大些、世故些,甚至带有一二分邪气,才有男人味!”
好半天他都不出声,直到亦筑的脸直红到耳根,他才纵声大笑起来,笑得亦筑几乎想逃。
“成熟些、大些、世故些,还有一二分邪气,”他边笑边说:“你在开玩笑还是想玩火?”
“我不开玩笑也不玩火,或者我是在织梦,人人都有一个梦的,不论是美,是丑,是悲,是喜,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人生若无梦,何等凄苦,是吗?”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问:“是吗?”
“我说得不对吗?”她打断他的沉思。
“对,对,”他一震,点点头。“你可知梦碎后的滋味又是何等悲伤?整个世界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你——有个破碎的梦?”她轻轻问。
“我!”他迅速收拾起满脸惆怅,强装笑脸。“或者有也或者没有,我已记不得了!”
“破碎的梦更难忘怀。你骗我,你逃避自己!”她尖锐的毫不放松。
“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亦筑!”他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走得很快,亦筑几乎跟不上。
走完整片水田,他停在一家农舍前的晒谷场上,背负着双手,举目望天,意兴阑珊,和刚才的好情绪完全不同。亦筑慢慢走近他,仰起脸来说:
“我说错了,是吗?”她脸上有一抹真诚的歉意。
他看她一眼,轻轻的揽住她并拍拍她,像个慈祥的父亲,也像个体贴的情人。
“你没说错,我在骗你,我在逃避自己,”他低沉地说。这个神色,竟有几分像似黎群。“我有个来得快,破碎得也快的短暂美梦!”
“别说了,我保证不再问你,”她摇手阻止他。“我知道这使你很难堪——原谅我!”
“哦,亦筑,小亦筑!”他下意识地揽紧她,“不会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
亦筑望着他,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他不是一个绝对正经的男人,黎瑾说得对,但是亦筑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有什幺东西突然进入她心里,有丝甜甜的味道,她真的迷惑了,或许就迷惑于那两分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