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九九二
舞动的雨刷奋力地刷着滂沱而下的雨,但对于雨柱形成的雨露却无能为力,正如恩慈沮丧、挫折的情绪。
浓浓的黑夜加上如注的雨,整个覆没了景物,她仅能追踪着在一片茫茫中的微弱车后灯。幸好这时是凌晨雨点过后,弯曲的山道上只有她和前面的那辆车。
恩慈的心情也像山路般曲曲弯弯。前面她跟着的那辆保时捷里坐着她丈夫。不到十分钟前,他接了个电话,立即穿衣悄悄出门。
她回想过去将近三个月他如谜的行踪——经常接到个电话,低语一会儿,便匆匆出门。恩慈不晓得打电话的是谁,她问以初,他总是支吾其词。她自己也接到过几次神秘电话,对方一听到她的声音,一语不发就挂断。
现在恩慈回想起来,她接到的几次,都是通常以初应该会在家,临时有事迟归的时候。而他自己接着时,若他们一起在客厅、起居室、或房间,他便会躲进书房。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想自分机听他到底和谁说话而不能让她听见。
她和以初相爱,互相信任,彼此间没有任何秘密。几时起,他有什么事瞒着她,非得背着她进行?或者是为了什么“人”瞒着她?
恩慈不愿胡乱猜疑,更不愿想以初对她不忠实,但情形越来越严重,过去一个星期,神秘电话一到将近午夜就响,以初总抢着去接,不到一会儿,他便急急出门,最长三个小时之后才回来。她装睡,装聋作哑。
直到今晚,她装不下去了。他出门后,她也出来上了她的车,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去和谁见面。
当以初的保时捷开上中山北路七段尽头的山道,恩慈的心开始往下沉。这上面只住着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和恩慈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住的屋子还是恩慈请以初买了让她住在那的。
慢慢地,保持一小段距离,恩慈将车停住,已经开始冻结的心,寒意浮上她双眼,她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渐小的雨势中,由停在车道的保时捷下来的以初,急急忙忙跑向白色楼梯。一个恩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细身影由屋内奔出来,等在楼梯顶端,以初一到,她便投入他怀中,他紧紧拥住她。
那一刻,恩慈浑身冰凉。那一刻,她觉得她已经死了。
她感情深厚的丈夫和她亲爱的妹妹。她作梦也想不到。
晓色缓缓抹白天际时,雨早已停了。酷爱观赏日出的恩慈,在车内坐成了僵硬的雕像。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事情等于已摆在她眼前,只差没有进去当场捉奸在床了。
捉奸这两个字如利刃刺进她心口。她奇怪她还会感觉到痛。
以初高大修长的身形由屋里出来时,恩慈以为她已成化石的身体内,蓦地翻江倒海的翻腾起来。
她妹妹没有出来,以初疲倦地步下楼梯中途,倏地一僵,他停住,眼睛望向她的车子。那双一直都那么温柔、深情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惊愕、不知所措。这表情,对恩慈来说,已说明了一切,她不需要听他解释了。
他向她跑来时,她绕着车道飞快地掉转车子。他奔到她车旁,用力敲她的车窗。她疾驰而去,看到他险些被她的车擦撞倒地。他颠跛了一下,又朝她追来,双手在空中狂挥狂摇。
她将已升上泪雾的眼睛由后视镜掉开,笔直、视而不见地望着前方。
她所有的感情,她所有的爱,都随着她滴血的心粉碎了。她的意识和脑子都一片空白。
看到那辆如庞然大物的车时,恩慈的车头已经撞上了它,接着她整个人和车子都弹了起来,飞向空中。世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开始旋转,飞快地旋转。她不确定是她还是她的车子变成了一个翻滚的球,一直朝地底深处滚落。
恩慈没有动,没有挣扎,没有恐慌和惊慌。她感到她在向生命尽头下坠,她不在乎。
某样东西击中了她的头,或她的头撞上了它,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尖锐的叫声,似乎在呼唤她的名字。是以初的声音。是吗?也许是幻觉。她不在乎,黑暗向她伸出魔爪,她欣然把自己交出去。她不要醒来,她再也不要醒过来。
楔子
二三○○年 缅因州
早上露面的阳光,软软的拂过地面仍积着的前一夜才停止的雪。阳光的温度仿佛被雪吸走了般,感觉不到暖意。
章筠站在窗旁,不是在赏雪,或想藉薄薄的阳光感受—点冬末初春的交接节气,她两眼视而不见的望着窗外,思潮起伏、混乱。
一个半月以前,章筠乘坐的一架飞行巴士坠毁,驾驶及其余十尽名乘客全部罗难,她是唯一幸运的幸存者,除了四肢几处擦伤,脸部受了灼伤,经整型手术后,她换了一张新的脸孔,不久即复原出院。
但自那以后,章筠脑子里常常无故突然浮现一些和她现实生活无关的影像,一些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声音。每当她行将入睡或进入半睡眠状态,耳边就响起奇怪的声音,像 是有人重复喃念着要地醒来,语句含糊不清。
最教章筠不安的是那些声音还夹缠着绝望的哭泣,那悲泣声如此悲痛,有男也有女。
起初章筠以为是些混沌的恶梦。“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朦胧中,我看到一些脸孔,但看不清楚,它们俯向我,俯得……很近,我几乎可以嗅到气息,人的气息。我亮了灯,它们就不见了,声音、影子都消失了。”
章筠轻轻深呼吸,揉揉悸痛的太阳穴。
“然后呢?你睡回去了吗?”一直坐在那静静聆听她述说的向伟志,章筠的好朋友,温和地开口问。
章筠摇摇头。“头两晚可以勉强睡着,后来就不行了。那些声音和影像似乎坚持要我醒着。”她转过困惑的眼睛,望向伟志。“你会说听起来是作梦没错,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渐渐地,它们持续不断,进而不分日夜,随时随地的冒出来。”
“有一次比一次清晰吗?”
“没有,都一样。”章筠回来坐在伟志对面。“我去询问过我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认为是我坠机跌出来时,头部受到碰撞引起的后遗症……之前。机身开始剧烈摇晃,某种东西掉下来打中我的头。当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
伟志凝眉沉思。有件事章筠自己不知道。那次飞行巴士坠毁,机身残骸烧得只剩零落的碎铁片,其余乘客的尸体也烧得难以辨认。章筠,奇迹似的,下半身不见了,上半身头部以下,右臂仅余半截,左臂自肩以下也烧得只剩炭黑的骨架,一快铁片当胸划入,她的身体部分已经死亡,但验尸官发现她的颈以上仍有生命迹象,换言之,她的脑还活着。
章筠是位声誉卓著的外科医生,失去她,将是医界一大损失。医院集合了几位著名的医生和科学家——包括伟志这位科学电脑专家,在科学实验中心的人体冷冻库,找到一名脑死但身体四肢健全的女性,将章筠这颗对医学界有过且仍将具有重要贡献的脑移入另一个人脑壳中。
也就是说,章筠并非如她所相信的,只做了个简单的脸部整型易容手术,而是经由电脑传输,把她整个思维组织给了她现在所使用的的躯体主人脑中。由于这项不需经开刀、完全藉电脑电子科学功能的转换技术尚在实验阶段中,从未对外公布,除了发明者本人,和少数几位一流医生及似伟志这样参与实验研究的科学家,外人皆不知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