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她错愕地站起来。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如何一句话未交代,一字未留的丢下她三岁的儿子,让他变 成一个有家却无父无母的孤儿?”
“英明!”
他大步走出餐厅,走过走廊,消失在客厅。诗若听见他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每一 步都踩在她心上。
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英明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三岁。他母亲在他那么小的时候 离开了他,为什么?他父亲从不理会他吗?他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孤儿?
但当诗若欲上楼去找他,经过客厅,她再次感受到那股子冰冷,空寂。
英明已穿好衬衫、西裤,正在打领带。他指指床上一套旧棉布白色碎花睡衣和睡裤 。
“穿上它,我送你回去。”
“英明……”
“我在楼下大门外等你。”
这套衣服太小了。诗若立刻知道它们的主人曾经是谁。她流着泪抱住它们,想像英 明在他母亲走后,每晚抱着她穿过的衣服,想念妈妈,希望妈妈回来。
她穿回她的牛仔裤,仍穿着他的大衬衫,把那套睡衣叠成一小包,夹在她被他撕破 的衬衫里。
她上车时,他只瞄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路上都绷着脸,到了“侨福大厦”外面,他停住车,对她说:“你不用来上班 了。你要多少遣散费,想好了打电话给我,我把支票寄给你。”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弄错了。我没得什么绝症。如果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个比方。谢谢你 的关心。”
“那太遗憾了!我现在希望你真的得了绝症!”
“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要放弃希望。”
诗若砰地下车,又在车窗外对他吼,“留着你的臭支票,有一天你也许会需要用 那笔钱治你的绝症!”
英明注视她气呼呼跑进大厦。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她这样可以闹得他天翻 地覆,气得牙痒痒,又巴不得爱死她的女人了。
***
见到那套衣服时,敏芝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云英赶快去拿毛巾,人杰屈膝跪在母 亲身旁。小诗坐在章爷爷身上,动也不敢动。
云风不悦地看向诗若。“你为什么这么做?”
敏芝向丈夫摇摇手。“别怪她,云风。”她转向诗若。“谢谢你,诗若。”她抓紧 她的旧衣。“我当初离开,什么都没带。只要是娄克嘉买给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我相信我走以后,他也会把我的东西尽数扔掉。这个一定是英明偷偷留下的。”
云英递给她一条毛巾。敏芝接过去,拍拍她的手,用毛巾轻按一下眼睛。
“我想我是该去看看他。”敏芝说,半是自言自语。
“要看也该是他来看你。”云风说:“你不欠他们娄家什么。”
“我欠那孩子,云风。他是无辜的。”
“英明说,”诗若慢慢说道:“你走后,他父亲变了一个人。而他成了个有家却无 父无母的孤儿。”
“你不要说了!”云风斥喝,“你没看见你已经把我太太弄得够难过了吗?”
“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像伯母说的,英明是无辜的。他渴望母亲,想念母亲的 心并未改变。他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那里的气氛像个冰窖。”
“以前就如此。”敏芝喃喃,泪水又滚滚而落。“我不该留下他。可是我……没法 子。”
“你们给了人杰一个温暖的家。同是一母生的兄弟,英明却一无所有。”诗若噙泪 沙哑地说:“他若来,似乎像是他来寻求你们施舍他一些家庭温暖,要求和人杰分享他 幼年失去的母爱。这些温情不能用求来的。所以他不肯来。我替他来,请你,伯母,去 看看他。他需要知道你爱他,需要知道你没有忘记他。”
屋里的人,云风、敏芝、人杰、云英都看着她,为她的话而动容。
“没有忘记。”小诗小声地说。
诗若对她微微一笑。“连小诗都比英明幸福。”她起身,走了出去。
“诗若。”云英追出来。
“不要理我。我要一个人走一走。”诗若说。
“诗若。”人杰也出来了。“谢谢你。我也替我母亲和英明谢谢你。这么多年,我 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打开这个结。我父亲害怕失去我母亲,不愿意她和娄家有任何联络或 牵扯。”
诗若笑笑。这一刻,她不再是他们所熟知的天真烂漫得不知世间愁为何物的诗若 了。
“英明需要你回去,人杰。你不在,他办公室乱得一塌胡涂。由你经手的事情太多 了,你不去帮他,他会累死的。”
“你呢?”人杰问:“你不回去吗?”
“他把我开除了。”她笑得毫无芥蒂。“我要去走走,这里空气比台北好多了。”
她朝他们挥挥手,轻快地走开。
只有云英知道,她又在扮那个自得其乐的丁诗若了。
“诗若看似迷糊,傻大姊一个。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亏了她,才能互相明见心性。” 云英低喟。
“英明爱她。”人杰说:“我一直看得出来,只是后来又被他的假面具唬过了。”
“诗若说他开除了她,是什么意思?”
“我想,英明开除的是他自己。”
***
她回来了。英明远远就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站在大铁门外。他踩油门加速。这次 他不再当白痴,他不再顽固,自以为是。
没有她的日子像地狱。就让她同情他,怜悯他好了,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车子驶近,英明忽然明白那不是诗若。是个穿旗袍的女人。
他只认得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停住车,他由车上下来,迈步走到他母亲面前。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人杰出事了?”
“人杰很好。”敏芝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声音仍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我来…… 看你,英明。”
“哦。”他一下子哑口无言。“唔,要进去坐坐吗?”他客气地问。
“我当年离开就发誓再不会踏进这个门一步。”她幽幽然看铁门内的屋子一眼。“ 是你父亲要我走的,英明。”
北投的山风飒飒吹乱了他的头发。有几缕灰丝自他母亲绾在脑后的髻中吹散下来, 飘在颊边。
“为什么?为了人杰的父亲?”他静静问,声音中毫无表情。
“为了我干涉他太多事情。我不喜欢他太多应酬,太多女人,太多次醉醺醺半夜或 凌晨才回家,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不同的香水味,女人的唇印。有时身上也有。他认为 我不够包容,不够体谅。他叫我滚,因为他有钱,他可以要任何愿意服从他,迁就他的 女人。”
英明皱眉。“我没听过你们吵架。”
敏芝笑笑。“我不吵架的。我跟他说理。他受不了我的冷静。他说我静得像鬼,没 有一点活力。娄克嘉以前就声色犬马,后来我走了,他不过自由得变本加厉罢了,我不是他后来风流的因素。”
“你为什么丢下我?”
敏芝心疼地望着他。“我没有丢下你,孩子。我带不走你,他不肯。你是娄家的儿 子,你是独子。”
“你若要我,你会带我走。”他固执的语气像个倔强的孩子。
“我没办法带你走,英明。我离开时只有一两样结婚时家人给我的首饰,和一些零 钱。我没有要娄克嘉一分一毫。离开这以后,我做了一阵子工厂女工。后来经人介绍, 到一个大学去当清洁妇,才认识人杰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