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某心领了。”
“心领?”他扬眉,哼笑:“你若不肯医治,那名医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见阎王爷儿的份,你说,你只是心领了吗?再说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让那十八口见不着明天早上的太阳!”
“东方非!”阮卧秋猛然站起。
东方非笑声不断,在正气厅内显得格外刺耳。他摇着扇,打量高悬的匾额,笑道:“你也曾是个大人啊,可惜双目失明,大好前程尽成空,你想,如果现下我对着圣上提起前都察巡抚阮卧秋,你猜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阮卧秋抿起嘴,未置一词。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谁能记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记得,当初阮某也不配为官了。”
东方非知他向来表里如一,从不说违心之论,薄唇不免又扬起:
“正是。卧秋兄,你就这点教人钦佩,让我好生难忘啊。”
“多谢大人厚爱。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处处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经是一个没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了,我东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卧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云一手覆雨,我要更改万晋法令,哪个朝官敢吭声,巴结我都来不及啊!”
阮卧秋闻言,不由得怒火上飙,骂道:
“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东方非,你凭一己之私,在朝中翻云覆雨,纵然得到了一时权贵,国败民衰,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方非见他恼火,不怒反笑:
“对我是没什么好处,图个快乐而已。百年之后,这个国家落得何种下场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当皇帝!卧秋兄,你还记得当时虽明封为都察巡抚,但实则贬离朝廷,就因你上书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么说来着?‘能用一国之善士,则足以君一国;能用天下之善亡,则足以王天下,东方非祸及王朝,理应撤官查办’。你啊你啊,就是说话也不会拐个弯!摆明就是说圣上无识人之明,小弟我虽下才,可也算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就算你搜集罪证又有何用处?我一把火烧了,把你呈上的罪证当着圣上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替这种老头儿尽忠做什么?”
阮卧秋咬住牙根,身侧拳头紧握。
东方非打量大厅,又随意往匾额看去,沉吟道:
“我最爱进你这大厅了……‘浩然正气’,你果然是浩然正气,即使遭贱民欺压,你也从不提你在朝中的势力,当年武状元雷行厉,是不?我记得此人与你是结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将军之位驻守边疆,你要提出他的名号,小小知府不会不卖你一个面子,甚至你要提我名号,我也绝对护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你一身正气!”东方非嗤笑一声,不知是赞美抑或其他含意,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来巴结我?而这里头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怀着自以为是的正气,打算斗垮我这东方爵爷,可不到几年,个个成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气啊,我每进一名朝官府邸,瞧见这四字的匾额,总忍不住冷笑,笑到这些表里不一的朝官难掩羞愧,拆下匾额!”
阮卧秋一贯冷寒着脸,沉着气。
东方非见阮卧秋没有答话,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这正气厅,小弟不敢笑。所以,我这一辈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来,官复原职。”
“即使我双目有救,也不会重回朝廷。”阮卧秋沉声道。
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着了其他的乐子,否则你非回来不可!没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思哼,我还得代为拟召,尽早让新的知府大人上任,这一回小弟可担保永昌城内再也没有一个官敢仗势欺阮府。我自个儿知道书房怎么走,你不必送啦。”
他闻言,心里连连骇然,没有想到这几年,此人权势已可只手瞒天,竟能自行代为拟召。
“东方非,你到底所图为何?”他瞪着门口的方向,咬牙问。
东方非轻讶转身,然后笑道:
“卧秋兄,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我可得说,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两头,永远无法像小弟一般及时行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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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一到,阮府夜里雾气散尽,一名老仆扶着他回到秋楼前,他斥退:
“到这就好。”房内的摆设他再熟不过。有没有点灯于他根本无碍。
进了房,扑鼻淡淡的酒气,今他蹙眉不已。自从陈恩当他随侍小厮之后,夜里就在外厅打地铺睡,他才几岁,就开始学当酒鬼了吗?
才到床缘,匆地踢到某样不该存在的东西,他整个身子连防备也没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时听见一声吃痛──
“杜画师!”这声音怎会误认?
“欸,阮爷,你回来了啊。”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床角响起。
“搞什么你?”他狼狈爬起,对着那声音怒骂:“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非要气死他才罢休吗?“既然你在里头,为何不吭声?”摆明欺他眼瞎!
“阮爷,我可冤枉了!”她抗议,拒绝任何不实的指控。“我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啊。”
“杜画师,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楼来做什么?”他撑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缘睡着。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骂她不可。“你没点灯吗?”
“有啊,我初更来的,我睡着时一定是过三更天,大概灭了吧。”她笑,隐了个呵欠。他皱眉,正要唤醒陈恩点灯,听她又道:“陈恩喝醉了,睡在客房里。”
“客房?”
“就是我暂住的房间啊。阮爷,我压根没法搬走他,于是我心想,反正夜还长,凤娘说你正让东方非带来的名医看眼睛,没用晚饭,我就带了点宵夜过来……唔,现下都糊成一团了吧。”
简直乱七八糟!陈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里,她却来他这里?“你去点灯!”
“点灯啊……阮爷,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会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隐隐发疼,简直不知拿她该如何是好。“杜画师,你非得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黑暗之中,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的笑声:“阮爷,你真觉得我处处在跟你作对吗?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俩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声明明一如往昔的轻慢,他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阮爷,东方非带来的大夫说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问。
“有希望。”阮卧秋唇畔泛起讽刺的笑:“为了确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说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动了下,像有人自动自发坐在床缘,他先是皱眉,而后拿她没辙地叹息了。
“阮爷,你叹什么气?跟东方非交手很累吗?我听凤娘说,那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用简不简单来形容东方非,未免太小觑他了!杜画师,你可知今日来闹场的高进宝有什么下场?”他再度咬牙:“未经律法判决,立斩;知府大人教管不严,同罪,不必呈报,由他作主即可!”
“立斩啊……”真痛快,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他面说。
“他素来有个习惯,即使不是他动的手,但,若经他的口而死人,他必会在事后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会对气味如此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