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晓净。我们现在就去好吗?”
“好。”晓净爽快地答应,陪伴叶亭坐进车里,后座还跟了个不甘寂寞的月光。
※ ※ ※
车子驶向台北市郊,夜色悄悄掩至。
对这条路,晓净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可是沿途的建筑物,却显得如此陌生。
这是往她家的路吗?
她恍然一惊,心里有种酸酸甜甜的思乡情怀,如离家已久的游子,在乍见到午夜梦中常看到的故居,不禁生出情怯的感慨。
二十三年前,也是一样懊热的天气,她难掩满腔的兴奋,怀着雄心壮志走向温暖的家。只是她永远都没走到,反而到了天堂。
二十三年了,倚闾的母亲是否还在殷切期盼?等着她回家请吃冰棒的父亲是否仍在等待?还有度蜜月回来的大哥大嫂,他们为她带回来的礼物,是否还保存着?
往日情景像走马灯般飞快地在她心头掠过,珍珠般的泪已溢出眼角。
“晓净……”叶亭在一堵绿墙前停下来,他轻拭晓净的泪水,温柔地呼唤着她,“来,我们下车。”
晓净跟随捧着玫瑰花束的叶亭下了车,怔愣地望着爬满绿色藤蔓的围墙,以及墙后的浓绿树影。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熟悉,这栋巨宅仍保持着二十三年前的模样。
叶亭按了门铃,朝着对讲机说:“您好,我是叶亭,跟思净小姐约好了。”
一旁供人通行的小门开启,叶亭走进去,身后跟着晓净和月光。
每走一步,晓净都像是在梦中漫步般。车道两旁盛开着五颜六色的夏季花朵,而在主屋一楼宽敞的露台上,有她熟悉的双人秋千——记不清有多少次,母亲陪她坐在那儿等父亲回家。那遥远而温馨的记忆,再度刺激着她的泪腺。
“晓净,来吧。”叶亭伸手挽着晓净走上露台,法式玻璃门打开了,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等待。
“叶先生,快请进来,小姐正在客厅等候。”
叶亭经过布置优雅的玄关,走进华丽的大厅。
挑高的客厅,一如晓净记忆中那般宏伟壮观。这里是杜家宴客的地方,却不是家人谈天之处,后面的起居室,才是昔日杜家四口聚在一起谈天的地方。
晓净望着从天花板垂下的水晶吊灯发呆,那总共有一百零五盏的水晶吊灯,花样似乎和她记忆中相同,好像从来没换过。
而事实上,它已经被换过两次了,只是杜母总是要求要同样的款式,就算是工厂停产,也要订制出来。她希望杜家永远保持晓净离去时的模样,好让晓净不至于认不出来,以致回不了家。
不过,二十三年了,晓净却从来没有回来过,直到此刻。
“你就是我的晓净姑姑吗?”已从叶亭手中接过致瑰花束的少女,神情激动地走近晓净。望着那张和她颇为神似的俏脸,她的眼中已泛起薄雾。没错,就是她,她长得和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她一定是她的晓净姑姑。
晓净被她甜柔的嗓音所吸引,转向声音来处。
这一刻,她明白了。叶亭执意要她见的少女,那个叫思净的女孩,正是她未曾谋面的家人。她感激的眼光掠过叶亭,看见他鼓励的微笑,然后又回到思净脸上。
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她,那双和她肖似的澄眸,此刻正跟她一样泛着激动的泪光。
“你终于回来了,奶奶她……”思净哽咽着,想到奶奶终日引颈等待爱女的心情,她的泪水泛滥得更凶了。
“别哭呀,思净。”晓净柔声安慰她,“我从没想过我会当姑姑。”
“可是你真的是我姑姑。”思净抽噎着,望着这位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少女,“你就和照片里的姑姑一样:永远都那么活泼美丽。”
“思净……”晓净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待拥抱侄女时,耳边传来熟悉的慈祥声音。
“思净,谁来了?”
晓净的母亲拄着拐杖从厅后出来,她瞪视着思净身旁熟悉的身影,情潮如汹涌波涛翻腾而来。
她是在作梦吗?
如果是梦,她但愿不要醒。
二十三年了,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刻:她可爱的女儿重回家门,而不是被那通令人心碎的电话所取代。
她的女儿晓净,她的心肝宝贝晓净……她伸出颤抖的手,迎向那有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女孩。
晓净的视线更模糊了。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是她温婉美丽的母亲吗?为什么她这么苍老?岁月对她并不仁慈,二十三年了,她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妇人。
“妈……”她投入母亲张开的怀抱。在这一刻,被死亡硬生生斩断的亲情,仿佛又连结了起来。母亲的爱仍如以往那般深挚,她像个小婴儿般,被紧紧拥抱在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中。
※ ※ ※
“晓净,我们从来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你。”
当最初的惊喜沉淀下来后,杜晓风最先想到他亲爱的妹妹如今已不是人了。虽然她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人,一颦一笑仍如二十三年前那样惹人怜爱,可是她和他们却已是两个世界。
“我也没想到。”晓净窝在父母怀里,幽幽地说。“我刚上天堂时,一直哭着要回来,后来我知道我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看到我的身体被火化,彼得还说你们把我的器官捐给……”
“我就知道不能捐,要不然我们的晓净还可以回来的!”杜母埋怨着丈夫。
“不是这样子的,妈。”晓净勉强扯出一抹伤感的笑容。“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复活。再说女儿上天堂,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才不要你上天堂呢,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杜母倔强地说。
“晓净,你走了以后,你妈对上帝很失望,再也没去过教堂。”杜父揶揄道。
“真的呀?”晓净不禁失笑。
“不过妈近年来倒参加了慈济功德会,尽心尽力在帮忙呢!”晓净的大嫂蕙君赶紧替婆婆辩白。
“不管是什么宗教,只要是劝人为善,都是好的。妈,我好替你骄傲。”
“晓净,你真的这样认为?”
“嗯。”她认真地点着头,“当然,我们做善事并不是指望着一定要上天堂,可是做女儿的总是有点私心,希望能在天堂和大家团聚。总之,做善事是正确的,我们不但要自己做好事,还要劝人为善,这样积的福德就会愈来愈深厚。”
“妈一定会努力的。”杜母下定决心道,她也盼望能和女儿在天堂重聚呢。
月光不屑地轻哼一声,他站在起居室较偏僻的角落,像个遗世独立的隐士。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你的男朋友吗?”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晓净红了脸。她低下头,羞赧的偷觑着月光期待的脸。
“月光是……地狱的王子。”她只能这么回答。
“地狱?”杜家的人迷惑了。杜母不解地望着女儿,“现在天堂这么开放了吗?可以跟地狱交往?”
晓净支吾着,“当然不是。月光跟我……他对我很好,我们是好朋友。”她声音愈说愈低,觉得自己愧对某人。可是她并没有撒谎啊,只是把事情简化而已。
杜母了解的拍拍女儿的手,没有再追究晓净脸上的酡红代表的意义。她转向叶亭,表情复杂。她心里虽然感激他将晓净带回来,却又怨恨当年他害晓净失去了生命。
晓净看出了母亲矛盾的心态,温柔的劝道:“妈,你别再怪叶亭了,当年是我自己选择救他,又不是他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