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母亲精神还不错。
年纪大了,自然而然谈到死亡。
“读报上讣闻,七八十岁,仿佛是人生极限数。”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岁。”
“她怎么同,她有个孝顺女儿。”
不为劝说:“妈妈,你对我发牢骚不要紧,不虞同不劳所在耳里,以为你指桑骂槐,心中有疙瘩,便与你生疏,你说是不是?”
“你又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亲笑起来。
本来想住久一点。看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实在气馁,知难而退。
父亲已经不认得女儿。
他还记得妻子,拉着她的手,想很久,会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一日,他凝视四十年前一手创办塑胶厂的标志,同妻子说:“这是什么?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系,不过,是什么呢?”
不为低头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更加凄惨。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顾老人,并没有把他送进疗养院。
母亲长叹:“不为,老人院同孤儿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为垂着头。
在候机室喝咖啡的时候,手提电话响。
“我是莉莉,可需要帮忙?”
“谢谢,不用。”
幸亏父母手头有节蓄。
否则叫他们这三兄妹拿钱出来,真是做梦。
即使在全球经济大好之际,收入丰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硅谷电脑行业被裁了出来,二姐不劳的时装店生意也不好,至于不为,啊伍不为尚未成名。
三个大学生加一起,不及初中尚未读完就能白手兴家的父亲一只手指尾。
大哥一直说:“那时社会有大把机会,美金才一兑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看,并非他无能,是社会好景不再。
不为用双手揉了揉面孔。
忽然之间,她觉得有点累。
糟,上了飞机,还得捱二十小时航程。
她坐在经济客位,身边是一位年轻太太,像是刚生养,手抱婴儿,面目有点浮肿。
不为想到自己。当年,她也在加拿大出生,母亲特地吃苦替她争取到一本护照,这件事,叫大哥二姐都很妒忌:“爸妈偏心”。
不为看着那新生儿,当年,她肯定也是这样个子小小,由母亲千辛万苦带返家中。那幼婴每三两个小时就喂一次奶,不然就哭泣,声音宏亮,把不为吵醒。
年轻母亲致歉:“打扰你了。”
“不怕我睡不着。”
“我倒是累得慌。”
不为同情她,〔这样吧,你眠一眠,我替你照顾小家伙,他是男是女?”
“女婴,叫珍美,才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字,她会笑。”
“这罐装奶瓶只要装上橡皮嘴就可以喝?要不要加热?”
“就这样就可以喂。”
不为轻轻抱起婴儿。
那个太太像是十分放心闭上双目几乎立刻睡熟,动都不动了。
不为才抱了一会儿,就发觉小家伙虽然一点点大,但是重得像一袋面粉,而且会扭动。
婴儿喝了一小瓶奶,吐了一点出来,抹干净了,沉沉睡去。
飞机舱终于静了下来。
一觉醒来,婴儿呜呜声,又饿了。不为再为她准备食物,一边手臂已经麻木。
她抱着婴儿站起来踱步,一直走到飞机尾部又回来。
她同幼婴说话:“珍美,将来长大了,可会记得曾与我这个阿姨邂逅?”
就这样,在走廊上又喂多一次奶。
不为看看手表,她已义务做了四个多小时保母,珍美的母亲也该醒了。
她回到座位,把幼婴放进篮子。
“太太,太太。”
没有回音。
不为伸出手去轻轻拍她肩膀。
那少妇的头一侧。不为看到她青白的面孔暗叫一声不好。她当机立断,立刻叫服务员。不为轻轻与他们说了几句。服务员一看面色大变。
接着,服务员请来一名乘客。
“我是医生,请让开。”
他替少妇检查,半晌抬起头来,轻轻说:“已无生命迹象。”
不为十分震惊,怔怔落下泪来。
她一直坐在少妇身边,她竟不知她已辞世。
“小姐,你俩是否亲友?”
“我俩并不相识。”
“我们看见你一直抱着她婴孩。”
“我见她疲累,义务帮忙。”
服务员低声说:“飞机个多小时抵埠,我们可否请你维持缄默,以免引起其它乘客不安?”
不为点头。
“我们替你转一个位子。”
“不,我没问题,我坐这里很好。”
“请不要勉强。”
“我想抱着婴儿。”
机长出来,与不为说了几句:“我们已经通知地面,伍小姐,多谢你的镇定协助。”
不为有点呆。
她轻轻抱起珍美。幼儿仍在熟睡,少妇端坐着动也不动。
飞机降落护理人员匆匆上来把少妇抬走,乘客—一散去。他们约莫知道飞机上发生了一些事,议论纷纷。
不为最后一个离开飞机舱。
她看到那少妇的丈夫,那年轻人不置信地领走了婴儿,他还不晓得可以哭。
不为拨电话给保姨。
“我已经到了。”
“在爱主医院六三六号房,经过急救,情况已稳定下来。”
不为叫了一部车子,拎着行李往医院。
像一步步攀上爬山墙,凝神、提气、抓紧四位踩牢凸点,把自己拉上去。
她深呼吸一下,推开六三六号房门。
一进去便看见母亲已经醒来保姨在她身边。
她听见母亲问:“门口是谁?真像不为,假使是不为就好了。”
不为鼻酸,“妈妈,正是我,我来了。”她咚一声跪在母亲床边,埋头在她手里。刚才所有惊吓、迷惘、疲劳,使她晕眩。
保姨给她一杯水,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与母亲说了几句。欧阳医生来了,把病况告诉不为。
“才六十八岁—一”不为不甘心。
医生说:“各人情况不同,她左手活动会有点不便,算是不幸中大幸。”
不为点点头,她蹲在母亲身边轻轻安慰。稍后不为转头同保姨说:“我回家去看看父亲再来。”
“你睡一会儿。”
“哪里合得上眼。”
保姨紧紧握一下不为的手。
她去叫车子回家。
天气潮热,不为只想淋浴洗头,她的感觉像跑过马拉松,半途不支倒地,此刻躺担架上。
在轮候计程车的人龙中有一抱婴儿少妇,好心途人纷纷让她排。少妇连忙道谢。
“多大了?”
“刚满月。”
“是男是女?”
“是个女儿。”
不为低下头。飞机上少妇叫什么名字?她竟不知。
片刻空车采了,不由得她不行动。
车子到了家门门,立刻打开,保姨已知会女佣她会回来。
“我父亲呢?”
“在书房里。”
不为走进书房,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玩拼图游戏。
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因为穿着白衣白裤,不为猜想他是一个护理人员。
他看见不为,朝她点点头。
不为走近,只见父亲手上拿看一块不等边三角形,不知放进哪个空位,正在踌躇。
不为叫他:“爸爸。”
老人刚理了发,剪整齐平头,刮了胡须看上去舒舒服服,叫不为放心。
他看到不为微笑“你来看我?”
“是,爸,我来看你。”
他想一想,“你真乖,你父母好吗,代我问候他们。”
不为颓然,坐倒在地,抱住父亲膝,静静落泪。
老人忽然欢呼起来,原来他成功把手中拼图放好。
不为点点头,他已进入另一个天地,不能以常人目光来测度他的得失。
不为退出书房,到自己房间淋浴。穿看毛巾治衣的她累得倒在床上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