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立刻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 “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
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立刻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奶奶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不,是幸运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唠唠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顺,社会不公平的老人开心得多了。
于忠艺跟着在门角出现。二十四小时护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为轻轻说:“劳驾你了。”
他一怔,不出声。
“你看老爸,心无旁骛,根本看不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