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欢,男人们认识我,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为了我的名衔。他们带我到美心吃饭,处处介绍:‘这是女大公米凯拉……这是……’我真受不了。”说得真的一样。
  我有点佩服她!但我还是站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米凯拉,但是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所以——”
  “再见。”我礼貌的说。
  “再见。”她说。
  女秘书把她送走后进来问我:“她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说是女大公!”
  女秘书说:“我查过字典,女大公是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奥地利亲王的女儿到香港的写字楼来干吗?她应该与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观剧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书睁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让我们开始办正经事。”
  后来我想这洋妞也不容易,这么样子老看面皮到处混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毫无疑问。
  没过多久在另外的舞会中又遇见了她。我不能记得她的假名,太长。在浅水湾酒店,她喝得已经大多,不停的说话,不停的笑,身边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有点蜡烛相,在作其护花使者状。
  这个可怜的女大公。
  我走过去招呼她。“米凯拉。”
  她转身看到是我,脸上有点羞愧相,但马上换上一个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滩走走?”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来。
  米凯拉沉默的时候倒还可爱,灰绿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们在沙滩上缓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长裙,裙子有点脏,早就该拿到店里去干洗。
  “你好吗?”我问。
  “我喝醉了。”她很沮丧。
  “为什么?”我问
  “我不快乐。”她说。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应该是快乐的。”
  她停下脚步,绝望的看着我。“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从没相信过我一秒钟!”
  米凯拉忽然之间这么坦白地承认她的谎言,使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也沉默下来。
  “我的真名是叫米凯拉艾森堡。”她说:“美国费城人。祖父有德国血统。”
  “美国人?”我惊奇得几乎呛咳起来,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欧陆口音。
  “是的,美国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复真实口音,“现在听出来了?”
  “嗯。”我说。
  “有的人确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多问:“时间还早!”
  “你已经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带她走上停车场。
  “哪一部是你的车子?”她问。
  “最破最烂的那部。”我装个鬼睑。“别把我当冤大头,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穷。”
  “精明是毫无疑问。穷,我却不晓得呢!”她说。
  我笑,“告诉我,米凯拉,有没有人真相信你是贵族?”我看着她。
  “怎么没有?不知道多少美国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蓝灰的大眼自有一种媚态。她停一停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说来听听。”
  “你连一件象样的道具都没有,我女秘书手上的钻戒比你的大。”我说:“而且衣服也不光鲜,你又欠缺仪态。”她听之后很颓丧,“你见过真的公主?”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贵族,我连查都不用查。来,上车,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凯拉说。
  “什么?”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厅。威廉是只猪。”她更沮丧了。
  “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问。
  “不知道,几天吧。”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吗?”
  我摇摇头,“对不起,米凯拉,我是个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没有希望。”她低下头,“你怎么会收留我?”
  “我对你倒没有偏见。我只是没有习惯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过夜。”这是实话。
  “你习惯到女友家中去过夜?”米凯拉问。
  “我找一间酒店房给你,别担心。”
  “有什么用?我没有钱。”她坦白的说。
  “米凯拉,我想你应该醒觉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会说三国语言,年纪又这么轻,为什么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问。
  “来,别站在停车场,上车。”
  她上了车。我朝市区开出去,沿途风景很好,我缓缓的向她劝导。
  “米凯拉,别做梦,你生为普通人,别一直做戏。如果你愿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养儿育女,一切从头开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愿意帮我?”她问。
  “不,米凯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帮你,我只能提醒你。”
  “谢谢。”她讽刺的说。
  我看她一眼,“我对你不是没有兴趣,只是有点忌讳,”我说:“你明白吗?”
  “怕摆脱我不掉?”她问。
  “是。”我说:“请君容易送君难。”
  “我答应你我不会,”她很严肃,大眼睛瞪着我,“我不会撒赖,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心中十分不忍,考虑半晌,我知道我事后或许会后悔,但是我终于问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欢欣,脸上发出红晕,但出乎意料的娴静,像一个淑女般说:“谢谢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带上我的公寓。
  她进屋时说:“你家很漂亮。”
  “我喜欢简单的家具。请坐。喝什么?”
  “橘子水。”她说。
  我给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谢谢你,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我说:“我的女朋友会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问:“幸运的女孩子。”
  “那个幸运的女孩子跟别人跑掉了,所以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凯拉。她很年轻,顶多廿了二岁吧,很疲倦,有点憔悴,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我说:“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帮你。”
  “真的?”她怀着希望,“你可以帮我?”
  “但你要发奋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诉别人你是什么奥地利国的女大公。”我说:“把精神养回来,头发洗干净,衣服买过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对太阳之现实。”
  她很温驯地聆听看。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看我这个“好为人师”的劲儿……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坏女人变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变坏女人。不过我可没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点半到我公司来,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月薪约三千港币,你看如何?”
  “人们会因此尊重我多一点?”她渴望地问。
  “我不知道,米凯拉,这只是为你自己好,不是为了别人,别人可以去死,你却要自爱,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爱,没有人会爱你,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事,出发点都必须是为自己,而决非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晚了,我开车送你去找酒店旁间。”我把一迭钞票放进她手袋里。
  “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脸涨得通红,过一阵子,终于接纳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