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芷茵说,“永欣没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怜,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它已经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开。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家里一片静寂,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感觉上,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听到嗡嗡人声,起劲的爵士乐,缠绵含怨的歌声,才比较舒服一点。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来寻找一点慰藉。
照说,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说声“好吗?有什么节目?我有个好主意……”可是永欣没有主动。
“喂。”
永欣抬起头来。
是个俏丽的少女,对他笑,“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一个人,且满脸忧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遥,到我们这边来玩。”
永欣不出声,只是笑笑。
少女大胆俏皮,伸手过来拉他,一触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少女摊开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变色,“你是--?”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无奈地颔首。
“对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扰了,恕我冒昧。”一脸惋惜。
“没关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样。
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没有收获。
他苦笑着结帐,离开彩虹酒吧。
零晨时分,天气很冷,永欣仰起头,太息一声,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
后边有人说,“寒夜最寂寞。”
永欣转过头去。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
她走近,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载我一程?”
“当然。”永欣有点诧异,但是不便拒绝。
她遗憾的说,“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艺名吗?”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车,她说出街名。
许久许久,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说,“看样子,你好象受过伤。”
永欣苦笑。
“伤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体无完肤。”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灵创伤。”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个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
露露不出声。
永欣问,“你不怕?”
“怕?”露露诧异,“怕什么?”
“我无意瞒你,”永欣说,“我受过一次工伤,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首当其冲,我受了重伤。”
露露默然。
“在医院苏醒时,四肢不复存在。”
露露这时开口,“科学昌明,你可以用机械义肢。”
“正是,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
露露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出来。”
“你不怕我没有人性?”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立刻知难而退。
永欣对露露说,“现在,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其余,都是机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许多男人,根本没有脑袋,亦无良心,你比他们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结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
讲出来,永欣内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请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请他。
永欣没有拒绝,很欢欣的应允。
露露胆大、必细、善解人意,实在是个好伴。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没有消化系统。”
“对不起,我忘了问。”
“接受我们这样的人,是有点困难。”
“肤浅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错。”
永欣感动,过半晌才说,“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离开了你。”
永欣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难猜得到。”
是,永欣一脸怅惘,开头,芷茵天天来探望他,安慰、鼓励,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复工,她便疏远他,她怕。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
芷茵怕。
露露轻轻问,“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
“她说她喜欢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让她走?”
永欣点点头,芷茵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个新伴侣。”
永欣感喟,“现在条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种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这分潇洒。”
“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专业知识,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永欣腼腆地笑,半晌,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告辞。”
走到门口,永欣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露露松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
永欣又笑,这一个晚上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这样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车,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
那次意外,一着火,永欣已经逃离现场,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他是组长,一向负责,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发生,受了重伤。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 同事们厚待他。
芷茵离开他时,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不然的话,见他心身受创,一定伤心欲绝。
活下来了。
永欣凄酸的想,这样都会活下来。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同事小刘说,“永欣,不要难过,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个女儿,任你挑。”
这样,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机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泪,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亏没有家累,他的伤心,纯属私隐。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电话,“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
荧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即时说,“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会不会太早?”
露露失笑,“十点比较好。”
“但是八点人比较少,鱼比较多。”
“而且,你比较固执。”
永欣不好意思。
“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
永欣到处找人换假期,五六个同事齐齐高声答应,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约,代他高兴。
第二天,永欣在鸟语花香中把露露接出来。
露露其实早已打扮梳洗定当,却不住呻吟,“天亮了没有,我的身体还在床上,陪着你的不过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声,痴痴遥望青山,她躺在独木舟上,伴永欣钓鱼。
永欣说,“换上机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