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么?”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么职业。”
“那有什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么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着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什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后。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着问:“那机构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着,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着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后,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那可是你
已经十分有凉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装。
这种时候买衣服最吃亏,式样好颜色鲜的早已售清,却尚未减价,冬装又未上市,好不尴尬。
售货员说:“甘太太,下次你打个电话来,我们送到府上给你试穿,岂不是更好。”
以淇点点头。
她胡乱买了三大包拎回家,将就着穿,女佣同她说:“太太,衣柜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机关去。”
“是,我叫救世军来取。”
她坐下来,佣人给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气,整个暑假忙着安排孩子们度假补习,之前又得为他们准备考试,忙得团团转,她是甘家的总打杂,自装修到订飞机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得好,没功劳,否则,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荣这几年颇赚了一点钱,要求更加繁复,从是换房子换车换私立学校,以淇曾经想:几时把妻子也挨过,那才完成三步曲。
幸亏一次经济衰退叫甘家荣收敛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稳健,没多大损失,可是以后的盈利势必大幅减少,不得不沉着应付。
忙罢一抬头,已经中秋。
孩子们开了学,她才有自己时间。
这几年,以淇一直学习法文,应付日常会话,已绰绰有余,苦无练习机会,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语点茶,甘家荣诧异:“他们倒是听得懂你说什么”,以淇不出声,其实,她发音标准,可用法语与学者谈论存在主义。
甘家荣太忙了,买衣服给孩子,、水远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有多大。
物质生活丰盛的以淇心灵却无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妇女,她把情绪控制压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独自到私人会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罢,她换了衣服,准备跟司机去接放学,在门口,看到一辆红色小跑车。
噫,这辆车子好不眼熟,唤起以淇记忆。
她探头一看车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司机唤她:“太太,时间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车。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车子呀,她记得再清楚没有了,这个旧车牌,怎么又会出现?
可惜没有时闲!不能查个究竟。
孩子们见到母亲来接,非常雀跃,乘机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说:“要补习呢,赶快回家是正经。”
七岁的冠珠与六岁的冠球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把以淇的思绪自红色跑车扯了回来。
她握紧了子女的手。
又一个星期三,以淇自会所泳池出来,再见到那辆跑车停在最当眼处。
她召管理员过来问话:“请问这辆车子属于谁?”
管理员无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许是某会员的客人吧,这里不准停车,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车。”
以淇点点头。
像是定方的作风,车子无论丢在什么地方,至要紧方便,无比满洒。
这当然不是他的车子。
张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头。
接着,她到宴会部去打点那晚请客的细节。
甘家荣的亲戚自美国来度假,总得招呼一两次。
以淇看过莱单,选了香槟,才离开会所,那辆小跑车已经开走。
她怔怔问:“是你吗,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机打开车门,“太太,冠球在学校摔伤膝头,我已接他到医务所。”
“什么?”
以淇匆匆赶到家庭医生处,幸亏冠球无大碍,但是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以淇轻轻对他说:“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长大了要照顾妻儿,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
冠球这才停止流泪,由司机抱着下楼。
那天晚上,甘家荣宜接由办公室到会所,以淇与他会合,两人上演一场标准夫妻的好戏,应酬亲戚。
以淇喝多了几杯。
散席后满以为可以同车回家,谁知甘家荣说,“我还有点事。”
事,什么事?
问他也不会说,不如不问。
晚风已经很凉冽,以淇拉紧披肩,走出宴会厅,又看到了那辆红车。
酒气上涌,以淇忽然泪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说。
猛一抬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她笑。
呵乌亮的头发,褐色皮肤,会笑的眼睛,高大身段,这不是张定方吗?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觉得头先着地,咚地一声,金星乱冒。
幸亏张定方赶过来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狈。”
“我在这里,别怕。”
以淇泪似泉涌,“定方,我不快乐。”
“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以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丝清醒:定方,怎么会是你,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
甘家荣站她身旁,“你没事了,以淇,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点,在停车场跌一跤,幸好司机扶起你,叫救护车,结果额头缝了两针。”
“原来如此。”
“以淇,以后小心点,报上会登出来。”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