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这次你上哪儿去?”
“杜苏道夫。”他笑道。
“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我问。
“机器、铲泥机要不要?”他笑问。
“把你的玫瑰园铲掉!”我孩子气地恐吓他。
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他温柔的语气,他的万般呵护……很奇怪,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忽然之间,我的心有所归属,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
我独自在园子徘徊,问自己:这是可能的吗?他比我的父亲还大。
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
他说:“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他实在太老,简直是活着的历史,太过份了,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但是他!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他的口气腐臭——”
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给了他一记耳光。我不容许别人侮辱周仲年。
下雪了。
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这么忙的人,还给我寄明信片,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
日与夜,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
有一日下大雪,放学,我穿大衣戴帽子,围上围巾出门,看到一辆“摩根”在校门口,我的心一跳。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周。我奔过去,不由自主地拥抱他,头埋在他怀内,快乐地叫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抱住我。“我想念你,小宝。”他低声说。
我的眼睛润湿起来,呵,我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
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都叫我为难,也叫他难以应付,社会不会原谅他,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人们会怎么想?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誉呢,他的地位呢?
但是感情要发生就发生,压抑不住,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他也不觉得我小。周说:“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你很成熟。”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感激地:“然而我真是老了。”
我说过,我并不觉得他老,而且我很为他吃醋,有时到他办公室去,他与女秘书谈笑,我很不高兴,甚至是史密斯太太,我也不乐意。
我会说:“乖一点,别对女人轻佻。”很生气地。
他会笑得很厉害。我觉得很刺激。我这么看重他,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而他却不紧张我。
他常常问:“克里斯多弗呢?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请他来玩,还有其他的同学,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
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
我心中很不服气,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
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看我?
我问:“为什么老看着我?”
“因为你的青春,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像一个婴儿似的,你的眼睛如此明澄,我实在伯看到它们,仿佛随时要审判我,你的嘴唇鲜红透明,小宝,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非常大的启示。”
“当我老去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我问。
“当你老去的时候,我看不到你了。”他答。
“别这样说好不好?”我既懊恼又伤心。
“这是事实。”周长长的叹一口气。
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
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他是在说实话。
我们还是快乐的,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炉火融融,享受着罕有的温暖。一起看电视,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老爱零食。
放寒假的时候,他逼我每天温习,我认为功课比起他,实在太不重要,但如果考个不及格,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可以交待便算数。
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
圣诞与新年过后,我照常上学,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在上会计,一大堆数目字,头昏脑胀之馀,巴不得回家去午睡,周来了!
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我看到他的脸,几乎没跳起来,连忙向他打手势,他进来,教授问:“请问什么事?”
他找我。克里斯多弗板着脸,斜眼看我。
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
“你干吗来找我?”我问。
“小宝——”他脸色不大好。
“什么事?”我狐疑。
“你父母来了。”
“不是!”我心沉下去。
“真的,现在在我那里。”他说。
“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他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惊恐的问。
“我不知道。”周有点疲倦,“他们要与你说话。”
“我不去!
“小宝,这就是孩子气了。来,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周很平静。
“我的书本——”
“明天再回来收拾。”他说。
我只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车窗中看天空,真是彤云密布,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着肴周的脸,他一声不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家,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爹对着墙角,妈妈对着窗口。
“爹妈。”我叫他们。
爹转过身来。
“爹。”我说:“我——”
“小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香港。”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
我摇摇头,“不。爹!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也转过身子,看着周,她很悲伤。“仲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仲年,你看看这孩子!”
“妈妈,这与……与他无关,我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愿意离开伦敦。”
“小宝,你必需跟我们回去。”爹说。
“不、爹,”我微笑,“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声说,咆吼道:“马上去收拾东西!听见没有?”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
我不怕,倔强地说:“不,爹,你先听我说。”
妈妈说:“小宝!”
爹爹已经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腥咸,伸手一摸,是血,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伤心得落下泪来,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这是为了什么?
我委曲地看着周,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一声不响,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周,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软弱的说:“小宝……小宝……跟我们回去……”
我走到周面前,“你要我回去吗?”我看着他问。
他不答。
我一阵晕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与我分离?”我问。
他仍然不响。
妈妈哭了,她说:“仲年,你如何独得起我们!小宝只有十八岁……”
我看着他们三个,都是我至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宝……”他说:“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结婚,”我说:“人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爱你。”
爹咬牙切齿的说:“你好,周仲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跟你拼命!”他扑上去。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里。天呵,这是我的爹爹吗?这简直是一个狂人。
周仲年对我说:“小宝,我不能与你结婚。”他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