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我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寻遍了报纸,都不见你们订婚的消息。”
“谁说要订婚?!”黛茜愕然。
“他们不是说你们看上去正是一对吗?”我怪声怪气的说。
黛茜把书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么多同学,如果人人像你这么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书转头就走。
之后她看见我实行冷淡起来。
甚至有一次,她听见远足队中有我,马上拒绝参加,因为“那个人阴阳怪气的”。那个人自然指我。
我几乎被气得昏过去。
我仿佛与她疏远了,事实上也没有怎么与她接近过。
学校里的规矩是分系不分派,我与黛茜如此“势不两立”,引起很大的话柄。
这些日子以来,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脑子里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妈妈说:“你何苦跟自己作对,你明明是喜欢她的。”
跟自己作对。
我问我心:到底怎么想法?
我承认我喜欢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钉子,为了怕受伤害,我彻底地保护自己。
我不愿把她的影子种入心房。爱人是很痛苦的,万一她不爱我,我就惨遇落十八层地狱。我们相爱的机会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穷小子。
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
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够有什么好结局?
只是为了她有钱。
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我嘴强,“我无所谓。”我说。
她说:“我也无所谓,男人那么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几句,“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
黛茜明显的指出,她读书是为读书,不如我们,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
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无从解释,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气,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和蔼可亲,忽然对我这样,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
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先一阵子说得太多,现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像机械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小心翼翼。
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我并没有报名,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愿意邀请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
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人们是善忘的,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记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我们都不认得,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律师,医生之类。
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
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喝了很多,因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头晕晕的,浑身脱力。
难怪人家要喝酒,的确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
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鬓影,我深深叹口气。
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
我们谈到前途问题。
“眼看就毕业了,”一个说:“其实,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目前人浮于事,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
另一个说:“大不了去教书。”
“教书才二千多,还是私校,官立学校没位子。”
“做一辈子也不出头。”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愿意做,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还不是你争我夺的,而且缺乏上进,组织毫无条理,进了那个彀,出来就迟了。”
“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除非个个是犀黛茜,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
“情况真如此坏吗?”我问:“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学笑,“你睇你这种脾气,口直心快,藏不住半点心事,什么事都火爆火爆,将来做死了也不过是底层的一条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学又笑,“当然,光拍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这种人多数与你同一阶层,升不了级,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们都如此说。”
我又喝一杯酒——“我为什么要与这种人共处一室?”
“为生活!”他们都笑。
“亏你们笑得出。”我骂。
“人长大了要是还能哭,我马上就大哭。”一个同学说。
我摇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原来如此。”
“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说:“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关系。”
黛茜走过来说:“你们说些什么?好热闹。”
“黛茜,你最好了,”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担心出路问题,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自己独立过活。”她说:“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远我。”
我有点难堪,这明明是说我嘛。
“这种人你理他做什么呢?”有人说:“黛茜,你帮帮同学的忙才是正经事。”
黛茜刚想说什座,大家起哄说:既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别说这种心烦的事儿。
我被挤到黛茜身边,乘着酒意问:“跳舞?”
她没有拒绝。我与她舞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说。
“谢谢。”她说。
“还有短短几个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东西。”我说。
她说:“我们有同学会,别怕。”
“将来出去勾心斗角的,连恨一个人都不能彻底的恨。”
她笑起来,“哪儿有如此严重呢,人与人之间,偶而相逢,一刹间分手,何必恨他们?”
“你是恨我的!”我有点醉。
“我当然恨你,我们是同学,交情不一样。”
我傻气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样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劝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说。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说。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坚持着。
“你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听话自己回家。”
我很生气,我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我掉头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后面,“风很大,你回去吧。”
我挥着手,“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别在泳池边晃,喂,当心——你——”
我在泳池一侧身,脚底一滑,马上摔进水中。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我打捞起来。
“冻死他!”
“幸亏明天冬泳比赛,池中有水,否则摔死多过冻死。”
我牙关打战,裹着急救室的毛毡回家,当夜便发烧。
家里怕我有什么不测,为安全计,把我送进医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圣诞节在医院中渡过,非始料所及。
黛茜来探我,言语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们之间可以籍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该摔进池子里浸它一浸。
我发觉我深爱黛茜,一旦停止与自己的意志力打仗,整个人崩溃下来,握着黛茜的手不放。
病愈后我与黛茜恢复邦交。我时常到她家去打网球。
过去的不快,我们两个人都下定决心忘得一干二净。
我胸中充满希望,如果可以从头开始,我愿意跟黛茜过“新生活”。
母亲很讽刺的问:“怎么?你现在对于金钱改观了?”
“是。”我简单的答。
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痛快。
我请黛茜到家来教她功课,父亲说:“啊,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