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念你的。”他说:“我们同事好多年了。”
“谢谢,能够被想念总是好的。”我说着也不禁有点茫然。
“如果你路经加拿大,会不会来探访我?”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很难会到那地方去,我只喜欢欧洲。”
“如果我寄飞机票给你呢?”他问。
我吓一跳,“我们不会有这种交情,机票说贵不贵,也是一笔钱,心领了。”
阿良又说:“我会想念你的。”
我拍拍他膝头,“我们走吧。”
回到家,我的感觉极佳,随即有点担心,我一直不知道坐对面的阿良心中会有这么复杂的念头,很明显地他对我有意思。
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好听众。
很迁就我。
与他在一起,大大小小事我可以作主,点菜、喝咖啡、买东西。阿良对我实在很好,甚至买一个饭盒,也照顾到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同事,现在他要走了,心事也说明白,选择在我。
我把选择放在眼前:
(1)世杰。我不爱他,他不爱我,但是基于两个人的现实需要,结婚也是有可能的。我可获得做建筑师太太的荣幸。
(2)阿良。跟他到加拿大小镇去过沙漠般日子,但志趣相若,未来不可卜,他不会令我饿肚子。
我叹口气,两个选择都不高明,但又有什么办法?睡吧。
星期日。世杰没音讯。世杰大概与黄金女郎重修旧好。我不觉得奇怪。她比较配他。”
我独自在房中练习。一个星期没见世杰,他并无交待一句。由此可见半年交往不值一文。
倒是阿良打电话来找我。
“问候你,”他说:“没出去?”
“呵,没有。”我说:“你好吗?”
“能来看你吗?可以到你香闺来稍坐?”
我心情不大好。“改天吧。”我还在笑,“星期一见。”
“星期一是公众假期,我们不能在写字楼见,你会出来见我?”
我实在有点感动,我必需要报他“知遇之恩”,现在的男孩子怎度肯对一个普通的女子如此恳切?
我说:“星期一,请早上十时到我家来。”
“好,我星期一来接你。”他愉快地挂上电话。
电话随即又响起来,我想,这小子忘了问我的地址。
打来的却是世杰。
“呵,世杰,好吗?”我很冷淡,他不见我,我一样好好活了一整个星期,连眼睛也没红过。
“我们一星期没见了。”他说。
“是,”我客气地,“好吗?”因为我对他再无所求,自尊心完全恢复,声音很动听很具魅力很自由。
他沉默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找我?”
“不大方便,”我说:“你不想见我,我不便勉强。”
他强笑一声,“你知道,我一个朋友自纽约回来了。”
“听说过。”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我得陪她,对不起。好久没找你。”
“呵,没关系,谁比谁重要,你最清楚。”从前我并不敢顶撞他,但现在不同,反正我是配角,配角有配角的做法。
“明天出来好吗?”
“明天,约了人。”我说:“世杰,我们改天再约吧,再会。”我不耐烦地挂上电话。
他是亿万富翁或是皇帝又有什么用,他又不爱我,又不打算提拔我。仰人鼻息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乐得在我自己青菜淡饭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世杰喜欢我穿旗袍着高跟鞋,喜欢我熨头发,喜欢我脖子上挂串珍珠作淑女状,我觉得很累,这不是我本来面目。男人都喜欢女人为他们改变作风,显得他们有影响力,除了……阿良。
他真是个好人,懂得尊敬别人。
我们并没有杨帆出海,到鹰巢夜总会跳舞,在嘉蒂斯吃法国某,我们——信不信由你,坐在漆咸道的小公园里谈话,一说好几个钟头。
小公园内一点风也没有,印度人很多,小孩子在滑滑梯,我与他东南西北无所不谈。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往往变得很动人,很值得留恋。
我说:“印度女人与印度小孩最美,看他们的眼睛便知道了,看仔细没有?”
他点点头,“女人与孩子永远是美的。”
我说:“阿良,你会做一个好丈夫,你知道吗?爱孩子与爱女人……太重要了,将来谁嫁你是有福气的,这些年来,你在香港竟没有一个女朋友?”
他摇摇头。
我叹口气,“阿良,你的眼界可能太高了一点。”
他问我,“要吃冰棒吗?”
“要!那种原始的果汁冰棒。”
他笑笑,走过去买两条,递一条给我。
阿良不住的注视我,我的眼睛与他接触,他又转过头去,我忍不住笑问:“看什么?研究我脸上哪一部份整过容?”
他不好意思。
隔很久很久,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说:“你到加拿大来,好吗?那里有很大的公园,我们可以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吃三文治,你愿意来吗?”
我马上听出来了,他的语气很逼切,决不是普通的邀请。我没有回答。事情来得太快,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对我有意思,我沉吟着。
他又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很感激,但说不出话来,太阳终于在城市的西边落下,在这个人口稠密,沙尘滚滚的大都会里,一个男人爱上了我,而我竟不知道。
在香港谈恋爱是困苦的,我明白,在香港这环境默默地眷恋一个人而不让她知道,迹近高贵,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都讲速度的商业社会。
我握紧阿良的手。
星期二,世杰在中午约我吃饭。我去了?
一坐下来他便说:“那个人不过是坐你对面的小职员,你用他来气我?大可不必,我是不受激将法的。”
我看世杰一眼,喝一口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说。
“还有什么话吗?”我问:“我可以点菜吗?”
“点吧。”
“我要鹅肝酱,烧牛肉,糖酱布甸,加许多鸡蛋露。”
“你会发胖的。”世杰警告说:“穿不下衣服。”
我说:“那是我的选择,过去半年内,次次吃饭陪你吃净杂菜沙律,连芝士酱都只准放两匙,嘴巴淡出鸟来!”
“你说什么?”世杰惊问。
“淡出鸟来!很粗,是不是?”我瞪眼,笑,“啧啧啧,世杰,你以后都不会把这种女伴带去大场面,真可惜。”
世杰凝视我,“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摇摇头,“这是我本来面目。”
“我相当不喜欢你本来面目。”
“你没有必要喜欢,世杰。”我举菜大嚼,“我们的“黄金女郎”好吗?”
“好。她自纽约回来了。”
“恭喜你。”
“她离了婚。”世杰说。
“喜讯,或者你们可以再重头开始,”我说:“她适合你。富有、美丽、聪明——同样羽毛的鸟聚在一起。”
“你在暗示我别再骚扰你?”世杰问。
我问:“你不会忽然转变主意爱上我吧?”世杰一怔。
“我知道,女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我耸耸肩,“其实世杰,你早在十五年前就把你一生中的每步棋子计划妥当了,我并没有占什么重要的地位。”他凝视我。
“我本身是个小职员,”我说:“我只好安份守己,跟小职员来往。你别说,有时候小两口子过平凡的日子,看电视吃三文治,也很快乐的。世杰,你或者已经拥有一切,但是你快乐吗?你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是属于你的,你不觉得寂寞?”
我说得很诚恳。世杰没有反感,他只是沉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