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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我答。

  “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她向我挤挤眼。

  我心中牵动,强自欢笑。

  “我在想,”我说:“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说:“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没有时间。”

  我默然。

  “梁医生,”她说:“请上来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她掏出锁匙。

  她说:“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父亲在船上做事,我一个人住这里,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

  “没人照顾你?”我问。

  “我不需要,你是医生,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她像谈话家常似的,“白血球越来越多,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再过一阵子,就不能输血,因而一命归西。”

  我忍不住说:“心仪,请你不要开玩笑。”

  她掏出锁匙开门,“这不是玩笑,我读过病情报告,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着。”

  “呵,医生,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说:“请进来稍坐。”

  我与她进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小而舒适、光亮,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还有甜饼,我很高兴,一坐就不肯走。

  心仪有种温柔,她对世界没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恋,无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来临。

  她对我说:“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条裙子金碧辉煌,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豪华瑰丽之处,不下一条真裙子。

  “真美,”我赞道,“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你看这个,我喜欢这一个。”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脸,黑色缎帽子,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身上穿黑色缎衣,戴白色手套。

  “怎么样?”心仪问:“是否很凄艳?”

  “我不喜欢,太悲伤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错。”

  心仪说:“你不懂欣赏。”

  我笑,“你怎么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仪,”我说:“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

  “还要吃药?”她意外的问。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为了避免大着痕迹,我又故意说:“既然你一个人住,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医生。”

  告辞的时候,我犹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看书。”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电话找我。”

  我终于走了。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锅好汤,我们快要结婚,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观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马上说。

  “你真是个贤妻,倘若我说,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你是否会生气?”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叹口气。

  “怎么样的女病人?可是美丽动人的?”

  我喝着汤,“是,患了绝症。”

  “像篇小说。”

  “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我看兰心一眼,“你别滑稽。”

  “你为她难过?”兰心坐在我对面。

  “是。”我用手托着头,“我们迟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遗憾,像她那样年纪小小——”

  “就像一朵花,还没开放,便枯谢了,是不是?”

  “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但却形容得很对。”我看兰心一眼。

  兰心叹一口气,“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头发长长,便惊为天人。”

  “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我说。

  “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说。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因为我感情太丰富,当时我反辩说,至少可以胜任接生,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说:“现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脸。”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我心中多层心事。

  开头那三天,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独立能干,很多事不用我费心,她待我很好,爱我欣赏我,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妻子,她是无瑕可击的。

  所以为了爱她,我并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兰心说,我要去看张心仪,问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说:“我去来作甚?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仪那里,我深深感动,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诚厚地招呼我。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但他本人坦白可爱,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医生,真多谢你照顾小女……”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心仪说:“爸爸最婆婆妈妈。”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我们一道吃顿饭。”

  “我也约了朋友。”我连忙说。

  “不要紧,叫他一齐来。”老张走了。

  心仪问:“你女朋友肯来吗?”

  “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她当然肯来。”

  心仪说:“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头发脱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不出声,心如刀割。

  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

  “坦白的说,医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过的事情,多想无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冲口而出,“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让我陪你去走走。”

  “多谢你,梁医生,”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愿意与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为尴尬,缩了一缩手,我搭讪地说:“我打个电话。”

  兰心不肯来,我告诉她,即使她不来,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

  她显然是恼怒了,不出声,然后急急道:“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挂了电话。

  心仪很敏感,马上问:“怎么了?”

  “她与朋友出去吃饭,”我说:“没关系。”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带着许多熟食,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但别有风味。

  趁心仪洗碗的时候,张伯对我说:“她……不会好了吧。”

  我不出声。

  张伯叹口气,“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他说:“我虽然是个组人,但也略有节储,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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