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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页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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