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
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 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