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可见闹得很厉害。
适才菊新流泪,不见得全是为了与我重逢。
毕竟是老朋友,担这样的关系。
我轻轻坐下,怕坐重了,沙发会叫痛。随即又笑起来,都是为着不习惯。有一个
家真是是好,噜噜苏苏的可以收藏许多东西,墙角停着孩子红色的脚踏车,茶几上摊
着课本,一只烟灰缸搁一边,刚刚打电话来的时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课。
也不必太过自责,只打扰这个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会激烈反对。
菊新在卧室里说:“毓骏……”
因离得远,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立即站起来,侧目细听,自己都为这个动作吃一惊,何须这么殷勤侍候,几时变
得这么精乖懂事,又连忙坐下。
举止实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难怪,是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倘若半夜起来难为他们一家,尤其是孩子,那还当了得。
是应该小心,躲得远远的,像古人重阳登高,避开瘟疫。
与他们家这样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们太爱护自身,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来说:“我已辞去工作。”
“那也好,”我说。“现在外头市头如何,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来。“谢天谢地,这是你唯一毋须担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没事做很闷的。”
“有钱你怕没事做?你以为小职员清晨搭地铁赶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讨生活糊
口!”
菊新比从前激愤得多了,生活就是这样,渐渐叫人尝遍苦涩,再天真活泼可爱的
女孩,也慢慢变为鱼眼珠,不再闪烁。
“见到李盷了?”
“他还没下班。”
“他很吃得开,照片名字时常在报纸财经版注销来。”
“他一直希望扬名。”
“他现任女友是--”
“我见过她,她长得十分好。”
菊新看着我。“毓,怎么办呢?你已失去一切。”
“不,我没有,我只失去两年时间。”
“你打算从头开始?”
“是。”
“让我帮你。”
“不,我会照顾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肤发皱。
在里面,洗澡都有看护在旁监视,怕有什么轻举妄动。
“睡衣在这里。”菊新在浴室外扬声。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离间别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刚够长,阔度不够一米,然而暖呼呼,软绵绵,十分舒适,菊
新知我怕冷,开了暖炉。
“要不要听音乐?你都不晓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电话叮铃铃的响。
“丈夫关心你来了。”
“恐怖不会,大概是我母亲。”
菊新有个好母亲,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后,她有丰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给
朋友,与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间来。“找你。”
我抬起头。
“李盷。”
菊新把无线电话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门。
很久很久之前,还是少女时期,床头也有一具电话,专门躲在被窝里讲体已话。
“毓骏毓骏。”李盷的声音很焦急。
“是我。”
“怎么不等我回来?”
忽然沉不住气,说道:“你又何尝有等我?”
他静下来,像是在吸香烟。
过了相当久,他才说:“出来了。”又说:“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我笑。其实也不是难事,如果要打听的,总会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现得愉快一点,证明自己已经痊愈,但不知怎地,挤不出气氛来。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么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说了再见,由我先挂断电话。
回想年轻的时候,疯得不舍得先挂电话,非得等对方先把线切断,才肯罢休。什
么地方来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钻进被窝。年轻即是年轻。
习惯天蒙亮即起,轻轻去看菊新,好梦正浓,穿着灰紫色镶花边的睡袍,姿势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压下张字条,便出门去。
啊,第一步要到银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着,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处置了支票户头及存款,跑到房产租售公司,声明要一层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宽敞。
“可以吗?”我问那标致的女职员。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游客吧?在我们这城市,只要肯付出适当的代价,
什么都办得到。”
我完全放心,这么进步的城市,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实时与经纪出去看房子,第一处地方就满意。
全新装修,颜色娇艳,屋主不知为何,匆匆离去,只带走随身衣物,连古玩摆设
都留下来,全盘出售。
经纪人努力推荐,推开那一列落地长窗。“看,单是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没多久,花还盛开,都如碗大,甜香扑鼻。伏在栏杆上,不知身在何
处,有一种愉快的迷茫。
转身说:“我买下它。”
经纪人松一口气。
我问:“屋主为什么搬走?”
“我们也是听说的,好象是位极红的女明星,同男友闹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项,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难怪装修得花团锦簇。”
“请看看这几盏水晶灯,汤小姐,你是识货的人,几张古董小地毯都是真丝做的,
两个浴缸都有按摩喷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从前的家居还要热闹繁华。过了两年枯燥静寂的生活,是
该有这个转变,两年来,只对着一个颜色:白。
按熄烟说:“到律师处去吧。”
只两个小时就办妥一切,多么快。
下午已经搬进去,一切现成,连咖啡壶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橱里待用。
只需叫锁匠来换一把锁。
刚想通知菊新,免她担心,门铃响,是隔壁人家的佣人,问要不要帮忙,她一向
抽两个小时出来,过来收拾,赚点外快。
一切这么凑合,真正顺利。
我知会了菊新。
在电话中听到孩子的声音,我安下心,他们回家了。
但菊新说:“不可以共患难的夫妻关系,是什么呢?鸡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着这般菜式,也就一辈子。
“真的还不如你,清清爽爽一个人。这些年来,什么也没得到。”
我微笑。
“李盷找你。”菊新说:“声音似磁铁,不知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生意人,提
起你的时候,声音都软了,真使人震荡,巴不得上哪里也找这样一个男朋友去,不过
你真得当心这个危险人物。”
我说:“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得好,但别以为鸡肋不要。”
李盷,我们曾经深受过,是不一样的。
“我来看你。”
“有空吗?”
“三十分钟后到。”
她带着女儿来,我认识菊新的时候,她也不过像这个孩子这么大。
小女孩长得同母亲一模一样,两条小辫子,穿一条工人裤,一进门,她就乐了,
屋子里花团锦簇,可供游览之处实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来。“几时我离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说这样的话,太叫我为难。
“你还没有同李盷联络?”菊新焦急的问。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生活流于沉闷,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即使是做一个观
众也好。
两年前戏做到一半,打断了,等足那么久,菊新要看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