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个呵欠。
“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忻齐家说。
她给我两张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场误会。我脑袋太肮脏,怀疑两个女人有不寻常关系。
是这样的,越是自以为清高,其实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喷喷的烟个肉蛋。
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