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如水, 清凉似雾,新月如勾,高悬空中。少了市中心惯有的嘈杂,天母的高级住宅区,显得分外宁静。
蓦地,一辆暗如子夜的法拉利飙驰而来。
操控驾驶盘的黑发男子摇下车窗,故意让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狂泄涌出,与周遭的安静形成强烈的对比。
风吹起窗帘,一双双抗议的眼神无所遁形;不想也知道邻后只怕很不得杀他而后快。
哼!有种就别光说不练,只会在背后问候人家祖宗。
懒得浪费情绪,雷鸿远只冷冷地举起中指。
凑在窗前看热闹的孩子眼睛一亮,抓住父亲手臂叫道:“够猛!他对把拔举中指了!”
那不叫猛.那叫无可救药的猖狂!
母亲捂住孩子的眼睛,破口大骂道:“小孩子不懂就不要说话!跟谁学的?回房间写功课去!”
小朋友的眼窝被母亲抠出一片红痕.看爸妈一副抓狂样,也不敢叫痛,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离开。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忿恨阴暗的眼神。
双手叉腰,十足屠妇嘴脸的妻子率先声讨——
“雷家那个死泄人哭的杂种,都几百点了,居然在巷子里飙快车,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丈夫也气得嘴角歪斜,几乎抽筋。
“要不是看在雷老的面子上,我就打电话叫管区警察来逮人,让他尝尝蹲看守所的滋味!”
“杂种就是杂种!雷鸿远连替大房生的儿女擦屁股都不配!”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妻子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丈夫这才注意到妻子三句不离“杂种”两字.但脑筋一时之间仍转不过来,雷老的儿子,怎么会是杂种?
该不是……妈妈的种不好……
过世的雷夫人娘家姓黄,是大稻埕颇负盛名的世家千金,这还叫种不好。那他老婆不如去死算了。
可是……大房……
难道雷鸿远是小妾生的?
丈夫呆愣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问道:
”雷老有两个老婆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雷老唱双人枕头已经几十年了,全天下只剩下你不知道!”
妻子一口气不停地解说道:
“大老婆生的雷鸿达和雷鸿雁都很优秀,小老婆听说很早就死了,只留下雷鸿远这个败类儿子。”
丈夫暗自摇头。八卦杂志害人匪浅,他这个老婆呢.闲来无事专看不卫生没营养的狗仔报导,孩子就是被她教笨的。
“雷鸿远算哪根葱呀!?”妻子毒辣地骂道:“他娘是狐狸精,专门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至于他,说穿了就是身分低贱的野种,还以为自己是万贯家财的阔少爷吗?少恶心了,我看到他就想吐!”
丈夫愈听愈惊,背上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恼恨雷鸿远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但妻子怨毒的口吻,是令他不寒而粟。
不愿继续这个活题,他拍了拍妻子的肩头,敷衍地哈啦两句道:
“我明天就去找雷老谈谈;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前辈,面子比天还大.不曾放任儿子恣意妄为,造成邻居的困扰。”
妻子忿忿诅咒道.
“雷鸿远那个县小子,可恨到了极点,最好被自己的爸爸用扫把赶出家门!”
* * *
听到几乎成了儿子专利的刺耳煞车声,雷竞书胡须翘得半天高,气得五脏六腑都快烧起来了。
“眉仪,叫那小子过来大厅见我。”
唉!肯听她的话.他就不叫雷鸿远了。
龚眉仪委婉地劝解道:“老爷子,学长的个性您是清楚。他想来自然会来,不想来的话,谁去叫都是自讨没趣、”
心于有丝怅然,又……不无庆幸;
龚眉仪遗憾自己不够格让学长为她破例,但也庆幸他不像雷鸿达——那个对老爷子的话如奉纶音的狗腿儿子,专门吃女职员豆腐的大猪公……不,猪狗都比他高尚多了。
不说还好,雷竞书一听这话.有如火上浇油,怒气更是不可遏抑,从齿缝间进射而出:
”除非他眼里没我这个父亲,不然叫他马上过来!”
龚眉仅僵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姊夫.你别为难小仪。远儿的个性.您还不清楚吗?”
掺着怜惜与关怀的温柔声音,化解了龚眉仪的窘境。
龚眉仪感激的眼光向老爷子身后温婉的妇人。
如果学长的生母傅秋容像琼月姨一样柔顺可亲,那他火爆的个性遗传自谁,还用得着问吗?
雷竞书抓起几上一本八卦杂志,身材魔鬼的封面立即非但没有消火的效果,反而让他怒上加怒。
“琼月,今你别再替那混帐小子讲情。我花钱送他去史丹福留学,不是要他替下九流的周刊写文章!”
傅琼月咬着下唇,无话可答。
尽管自小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从来就弄不明白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明明和小眉都是过洋墨水的高级知识分子,放着现成的公司高阶主管不当,却自甘堕落去当狗仔记者!
套句名人的话:他何苦操这个贱业?远儿是存心要气死他爸爸?还是当真有志于跑新闻?傅琼月搞不明白。
雷竞书翻开八卦杂志,苍老的声音是生气、又是伤心——
“这篇乱七八糟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富家女淫秽夜生活现场直击是他写的?还是别人冒用他的名义写的?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混帐家伙,竟然敢败坏雷家的名声?真是其心可诛!”
“雷鸿远又不是什么好名好姓,谁吃饱了撑着要冒名顶替?再说,雷家还有名声可以败坏吗?”
一个冷酷的声音突兀地切入,似质疑地挑衅,轻地就让四周空气变稀薄了,连喘一口气都觉困难。
气氛瞬间变得僵凝,父子对峙的场面有如火山爆发的前兆,滚烫炙热的岩浆在地心翻滚,地面平静得不可思议……
“臭小子!这是你跟父亲讲话的态度吗?!”
雷竞书气得把杂志揉成一团,“啪” 的一声,扔在地上。“你妈要是看到这腥膻咸湿的烂文章,她在天上都会流眼泪!”
傅琼月鼻头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她苦命的姊姊,一生冠上莫须有的第三者臭名,抑郁以终。世人可知她“曾经”是雷家明媒正娶的媳妇?
姊夫不是负心人,姊姊一直到死,都是他的红颜知己;要怪只能怪傅家寒微,而雷鸿达兄妹的外祖黄家又太富有,黄家千金看中了雷竞书,雷竞书虽是百般无奈,也只能休妻另娶。
对在大稻埕称雄超过一甲子的黄家来说,这不过是件微小足道的小事;在外人眼里,能高攀上贵气逼人的黄家大小姐,是雷竞书百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对无故被迫下堂的元配而言,是情何以堪!
听见父亲提起最亲爱的母亲,雷鸿远的脸色难看得像腌渍的酱栗,几句话不假思索地顶了回来:
”你在乎妈妈伤心难过吗?如果你真的在乎就不会让她一直到死,笑的次数连十根指头都数不满!”
雷竞书原本气得通红的脸色倏地血色尽褪,显是伤心已极,张嘴想要说话,发不出半点声音。
傅琼月强忍心痛,劝道:“孩子你父亲有心脏病,情绪不能剧烈起伏,你就少两句。”
雷鸿远剑唇抿成硬梆梆的一直线,握紧双拳,克制心头一阵一阵往外窜的怒气,气父亲,更气自己。
他不想,也不能顶撞小姨,但母亲忧多欢少的愁悒面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法原谅父亲的薄幸。
龚眉仪觉得有必要打打圆场,让气氛缓和下来,雷枫集团公关协理又不是白当的,火爆场面她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