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她只觉喉头一哽,嘴唇噏动着,声音始终发不出来。
秦德言的脸上同样也流着泪,但那表情却如释重负似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声音也哽咽着。
‘秦——伦呢?’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腰以下虚得可怕,宛如有人用管子把她的五脏内腑全掏空了,只剩下虚虚荡荡的外壳。
秦德言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但他咬住牙;‘他——很好!’
‘老天保佑!’一阵惊喜、一阵叹息,不禁喃喃地叫出声来。秦伦很好!老天!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她发誓,以后他再怎么打她、骂她,甚至羞辱她,她都不再计较了……慧枫的眼角内又迸出了泪花,秦德言这句话给了她太多的力量,甚至支持着她继续活下去!秦伦!她在心中拼命叫着,我拖累了你,可是,蒙老天保佑,我要补偿你,好好的,用我的一生……
‘你做什么?’秦德言突然惊叫起来。
‘我——要去——看他!’她无比艰难的要下床。
‘快躺下!’秦德言强忍着泪,把她按了回去。
‘不要——阻止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我一——定得——看看——他。’
‘难道你光只是想看他,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了吗?’秦德言那好看的眉毛整个皱了起来。
‘孩子!’啊!她怎么忘了肚子里还有秦家的骨肉呢?真是……‘您——’她苍白极了也黯淡极了的脸突然有一抹羞红。
‘医生告诉我的!快躺下,你一定得好好休养,知道吗?’
‘可是,秦——伦他——’
‘我会照顾他!’
‘谢谢!’她为了孩子只得再躺下去,躺下的那一瞬,她不但全身虚脱,天旋地转,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拼命的喘着气把气缓了过来,才能开口说第二句话。
‘秦——’她才说出第一个字,秦德言就紧张的蹲在她床头。
她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秦德言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好起来,天!’他用手胡乱的转着眼睛:‘慧枫,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
‘我会的!’她把脸别了过去,‘秦——’她这才想到,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秦德言,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中,她应该继续若无其事的称他秦老师,还是干脆跟秦伦一样喊他爸爸?可是,万一他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呢?更何况……她在心中轻幽幽的叹气,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愿望来不及了。
‘看,你婶婶来了,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她每夜都守着你!’秦德言从床边站了起来:‘我也该去办办秦伦的事了。’
他的话很奇怪,是不是?她正要问,婶婶庞大的身躯已经走到了床前。
‘你醒了?’婶婶那憔悴的、浮满油光的脸,掠过一丝惊喜。
‘婶婶——’
‘不要哭!乖,不要哭!’婶婶一下子慌了手脚,放下手上提着热腾腾的鸡汤,就一把搂住了她。
婶婶身上的油腻气味,这次非但没有引起她的厌恶,相反地,她只觉得无限的安全。
就像是她三岁时孤苦伶仃的被叔叔带回家时,婶婶一边说可怜一边抱住她时一样……她伸出另一只没有绑上点滴注射的手,也紧紧地攀住婶婶厚实的背。
她真想放声一哭,可是没有几分钟,她就在这种快慰的情绪与极端疲乏的情形下,又进入了梦乡。
‘让她睡!’医生走了进来,检视了一下,然后说:‘她失血太多,又受到这么大的刺激,要让她先把身体养好才成。’
‘我知道!’婶婶点点头,注视着慧枫的脸上全是凄怆之情。
* * *
秦德言走出病房后,那原先的强颜欢笑全不见了,而且步履由稳重而蹒跚,他在长廊上缓缓的走着,那凄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见了,也会想过去问他,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他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泪,可是喘息得愈来愈厉害,他再也不是那个高傲的大画家,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这个宇宙间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的。
因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只轮胎或是一颗子弹,或仅仅是一场惊吓就会彻底被摧毁。
但也因此而产生了强者!他又喘了一口气——只有强者才能战胜一切,够资格和命运抗衡,因为强者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所有的条件多么恶劣,也要活下去。
慧枫——他在心中轻喊,无论如何,都请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长廊的尽头有两个男人站在那儿等他,秦德言走了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一本簿子和笔。
‘火葬还是土葬?’其中一个男人问。
秦德言的嘴唇颤动着,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在火葬的项目上,用发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离去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住的喘息着,秦伦死前凄惨的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睛,往昔孤傲洒脱的气概不见了,他像每一个晚年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般瑟缩在那儿,双肩不断耸动着,同时发出“噢、噢”的哭声。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严霜猛烈的侵袭时,他一下子老了。
* * *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秦伦?’慧枫满脸狐疑的望着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对劲,是不是?这点她一进医院就感觉到了,现在,她已经复原得差不乡,还是不准她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为秦伦的伤比较重,需要静养。’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态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我不会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烦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来,只看一眼就好,我保证!’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沉吟。‘医生嘱咐过。’
‘我去跟医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开始找鞋子。
‘医生不会准的。’他颇有碍难的凝视着她,那眼光中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东西。
‘秦——老师!’直到现在,她还不习惯称呼他“爸爸”,‘我想请您诚实的告诉我,秦伦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比入院时更灰败,一层可怕的死亡气息笼罩着她。
‘他很好,你安心静养,医生答应时我一定带你去看!’
‘是吗?’一阵冷意由心头凉起,不知怎么的,虽然秦德言的态度安祥,神情自然,又是秦伦的亲生父亲,但她就是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他——在说谎是吗?
可是,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在秦德言的坚持下,慧枫又躺了回去,然而这回她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受得了打击,她只是再也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过了半个钟头后,秦德言对她说有要事待办,就离开了病房,把她交给特别护士。
‘我想吃巧克力糖,可以帮我去买吗?’她问护士。
‘那怎么行呢?’护士陪上一张笑脸:‘我们在当班时不能任意外出,如果被院方发现是要受罚的,这样好不好?福利社有卖水果糖,我看你勉强将就一下,等秦先生回来——’
‘我不要!’她用被子蒙着头大声抗议:‘秦老师一不在,你们就欺负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多说了,我问你,你老实说,是不是我肚子里的小孩掉了?’
‘那有这回事?你的孩子好得很!’护士一张脸吓成土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