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色的,一直绵延到山脚下的原野上,只有一个牧童领着些小羊在那儿嬉戏,洁白的羊儿一见人走过来,慌忙地咩咩叫着,圆滚滚的小身子来回奔跑,既慌张又好奇。
‘小弟弟!’她弯下身去问那个牧羊童:‘你知不知道这儿以前是一个深潭?’
牧童看看她,点点头道:‘我爸爸告诉过我,以前这儿是有名的风景区,可是后来有人把它填平,已经好多年了。’
慧枫慢慢走了开去,她不愿任何人看见她哭,即使是孩子。
忍了十年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董汉升烧掉她的白楼,害死了凯文,现在又填平了钟灵毓秀的翠潭。但她也抱走了他的孩子,让他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却永远没办法知道下落。
她一边走一边抹去眼泪,十年来,她第一次有了跟董汉升扯平的感觉。
* * *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缓缓爬着,像走在一个绿色的梦幻里。
深绿、浅绿、墨绿……各种树木花草的绿,夹杂着太阳不时筛下来的金色光点,交织成这样美丽又安静的梦,让人觉得心也跟着芳香了起来。
慧枫摇下车窗,青山的气息令她不由陶醉。她的孩子就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可是,有人爱他吗?
那对看起来很和善的夫妻会不会变呢?还是,他们比自己更懂得照顾这个不幸的孩子?慧枫的心情又复杂了起来,一时之间,几乎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一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孩子从坡下慢慢走了上来,虽然他戴着帽子看不清睑孔,可是这孩子有股十分特别的气质,他行走在山林间,宛如山林的王子,悠闲自在,器宇轩昂。
他一点也不像普通的农家孩子,难道是——?慧枫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小弟弟!’她伸出头去问他:‘你知道山林溪怎么走?’
孩子摘下了帽子,她看见那张异常俊挺的相貌,心一下子几乎为之而碎。这是她的孩子!十年前他离开她的怀抱时,已经具备了这完美轮廓的雏型。
即使她不记得他的脸,母子连心的默契也让她知道这便是她的孩子。
孩子那双纯真而顽皮的眼睛看了看她,然后指着公路的左岔道:‘你往那儿一直去,过十五分钟再转几个弯,再直走就到了。’
‘谢谢!’她道过谢后,仿佛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你呢?我载你上去!’
‘不!我喜欢走路!’男孩笑了,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脸颊上还有一粒深深的酒窝。
孩子!不要拒绝我,我是你的母亲!慧枫在心中不断地叫着,但她一句也说不出口。她有什么资格做他的母亲呢?十年前,她在火车上把他遗弃给陌生人,一去不回头,十年来甚至没有回来看过他,这是什么母亲!如果他问她,妈妈!这十年你在哪里?要教她如何启齿?
慧枫努力地逼下了眼泪,男孩已经走远了,她必须追上去。
‘小弟弟,你姓什么?’
‘徐!’他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
‘你爸爸是森林学家,对不对?’慧枫遏止住那份狂喜,更进一步的求证。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告诉我的呀!’她故作不在乎的笑了笑:‘你忘了?’
‘没有啊!’男孩这下真是大惑不解:‘我只告诉你山林溪怎么走!’
‘你告诉过我!’她肯定的:‘你真的忘了。’
男孩没有继续和她争辩,看得出来,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有十足的自信心,慧枫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她很高兴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愈是这样,她心里也愈是惭愧。
‘你知道附近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吗?’慧枫问。
‘你不去山林溪?’
‘快中午了,不是吗?’
男孩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只银灰色的米老鼠卡通表,慧枫心里好后悔,如果不是这么急着上山来,她应该想得到替他带礼物的。
‘可是这附近没有餐厅,山上除了几户农家,就是森林保育研究中心的宿舍。’男孩很认真的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回我家,山上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客人,我母亲会很高兴的。’
‘可以吗?’她一下子高兴得简直不知所措,她的儿子多么善体人意啊!
男孩上了车,他虽然只有十岁,但也许是遗传,也许是成天与大自然接触,他很结实也很高大,坐在宽敞的座位上就像是成人一样。
看到他那充满朝气的模样,慧枫有一阵想哭的冲动,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这孩子到现在还只把她当陌生人。
‘徐若彬——’她念着他制服上绣着的名字,如那三个字紧紧吸引着她的视线,她真怕自己会一下子搂紧他,告诉他,她就是他的母亲。
‘这名字很好,是谁替你取的?’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父亲!’男孩回答着,然后说:‘山上很凉,你应该披一件衣服。’
‘我不冷!’她才说着,就真的打了个喷嚏,跟着眼泪就滚了出来,她不是成心要哭,但是她——忍不住。
‘你感冒了,但是你到山下的时候就会好了。一般人很难适应山上的气候的。’
‘你呢?’她擦掉眼泪。
‘我从来没生过病,我妈妈说我生下来就是最健康的宝宝。’
‘哦!’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没告诉这个孩子!慧枫心中一阵安慰,但跟着安慰一道的,是阵难以言喻的嫉妒。‘你的兄弟姐妹呢?也跟你一样从不生病?’她在试探。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妈说她只要专心照顾我一个就够了。咦!你怎么了?老天!你真的感冒了。’
慧枫趁着擦鼻涕时把眼泪擦掉,她不能再哭了,她警告着自己,她马上就要到儿子家去做客。
十年了,可是这个娇小的徐太太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明丽爽朗,站在徐家整洁的玄关,她在徐若彬的介绍下,和徐太太寒喧着。
‘你坐会儿!我去炒两个菜,马上就开饭!’徐太太依旧像当年一样的热情,久居山林的人们,心灵也一如山林般的纯真。
‘不等徐先生吗?’慧枫问。
‘他到山林去探勘了,下礼拜才能回来。’徐太太笑容可掬地把茶端了出来:‘山上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点野茶是本地特产,味道倒还特别,你尝尝看。’
‘谢谢!’慧枫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甘凉沁睥。
徐太太对孩子说:‘若彬,陪江阿姨聊聊,我炒完菜就开饭。’
‘那是什么?’徐太太走后,慧枫指着客厅中一个很大的柜子问,那上面有数不清的小抽屉。
‘标本柜。’若彬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给她看,里面有一个玻璃柜,排列着好几只灿烂夺目的大蝴蝶,底下有中英文的标识。
‘彩蝶谷在哪里?’她看着右下角的捕捉地点与年月日。
‘就在山林溪附近,爸爸常带我去,你看,这种叫双环纹凤蝶的,是台湾特产,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蝴蝶之一,它的翅膀背面有一系列红色双重环纹,这种特征在世界上其他任何蝴蝶中都没有,我们上次在原始森林边缘找了两天才找到的。’
‘你父亲带你到原始森林去?’
‘爸爸是专家,我们去年暑假还去露营了两个礼拜呢!你一定不相信,爸爸说我是他最好的小助手,帮得上很多忙。’若彬的口气中充满了对父亲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