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颐起先只是坐在麻木的凄惨中目送她的脚步走远,但当她优雅的身影驻留在路口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时,他这才转过脑筋的想通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她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在他脑海嗡嗡回漾,他终于弄懂她是想以残害自己来证明她的真心,顺便惩罚他的懦弱。
“水仙,回来!”他情急的喊,但水仙听若罔闻,不为所动。
他开始火速的、狂乱的在湿滑的路面转动轮椅,那速度或许足以参加残障奥运,但他深知绝比不上任何随时可能疾驰而来的车辆。
雨雾如透明帘幕般的烦人,一直遮阻着他的视线,而当他的轮椅终于与她近在咫尺时,他却感觉水仙如同此刻氤氲的雨雾般近在眼前却难以掌握。
她像个顽佞的孩子和他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玩着捉迷藏游戏,当他的轮椅推进一步就快揪住她时,她便机灵的往他身后或身侧一缩,让他抓不到她。
庄颐不知道自己该哭或该笑。这一刻他真正相信了她赋与他的一切情感都是认真的,但他却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
或许他唯一能救水仙的方法只有站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但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人的潜力无穷,只要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或耐心去与自已虚弱的双腿角力,只得硬生生的以手心和臂力撑住自己,尝试着将自己往上提升。他让臀部和大小腿一起使力,用力吸气,期盼能增加自已的集中力。他一吋吋的让自己直起,痛楚的感觉延伸过永恒般长的数秒钟,他终于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直,双腿在不习惯的压力下颤抖,人也像立在危楼般的摇晃。
终于站立了,他又一次欢悦的相信人类的潜力无穷,但不久他的欢悦便为一阵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及远远一束照雾灯吓跑光光,他想松放掉仰仗轮椅扶手的手,肌肉却刺痛不已。他奋力站直,缓慢挪步,再两膝并拢以防摇晃。
水仙终于望向他,木然的神情逐渐苏醒。“老天,你做了什么?”
庄颐没有回答她,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太急于靠近她。就算他感觉腿部的肌肉已经拉紧得像快绷断,接下来的两三秒钟之内,他还是踉跄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整个人扑跌向她。
他们同时重重的摔跌在因雨而有些泥泞的地面,车轮声愈来愈重,庄颐上一秒消极的心想:这下两人死定了,下一秒又浪漫的安慰自己:能和所爱的人做同命鸳鸯,倒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他眨掉眼前的雨水和......泪水,把她拥得紧紧,誓言道:“我爱你,水仙,无论如何,我们将永远同在!”
是的,永远!
但那并不是如庄颐认为的被设限在死亡之后!上帝垂怜,那辆长而重的“拖拉库”就在他们前方约十尺的地方及时煞车了,而那不是因为正巧红灯,也不是因为上帝出手阻止,而是因为淑姨冒着另一股生命危险,拿着支黄色雨伞使劲的在浓重的雨雾中挥舞呐喊,才得以挽回他们两条小命。
稍后,淑姨赶到他们身边责备道:“你们的妈没有教过你们马路如虎口吗?”后来她及时记起他们两人都少小失怙,又急忙改口道:“快起来呀!我知道当众亲热是现代年轻人的新嗜好!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办法再挥舞着这支破雨伞为你们挡下一部车哦!”
庄颐和水仙都笑了,但两人是含泪的笑。
更稍后,场景由马路中央换到马路旁。
刺激减少了,但深情却在雨雾中漫溯。
庄颐又一次放开他的轮椅,摇晃的立在水仙对面,淑姨在一旁激动的拭着雨和泪,而水仙泪盈盈的以眼睛紧盯住他。
他就要跨出他人生之中最崭新的另一步,水仙觉得过去所有的负担都被悬宕在这一刻他两的空气间──他的顽固、她的恐惧;他的自尊自卑和她的自觉自爱。他的心,历经岁月艰难,雨雾黄昏;她的心,则注定永远魂萦梦系于这个男人。
“来!”她柔情的张开双臂,低语:“不要畏惧跌倒,就算你跌倒千万次,我依旧爱你,依旧‘永远’与你同在。”
是的,“爱”与“永远”!
因为如此的激励,庄颐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抓住她的手并以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臂膀紧拥住她。
雨仍旧不留情的下着,雾依旧氤氲,水仙却感觉时间仿佛已停止运行。因为在这一刹那,她粉碎了她挚爱男人的铁石外表而获致了他的爱;也在这一刹那,她明白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她冰封了一个男人的心,因此她必须亲自解冻那颗心。
尾声
一年后,雾庄有一个小小的(其实也不算很小)的家庭聚会。
参与者除了雾庄的男女主人庄颐和黎水仙之外,另有水仙的二妹百合、二妹婿骆哲风,三妹玫瑰、三妹婿白云峰,还有已经复合了好一阵子,目前已进入论婚嫁阶段的庄琛、骆婷婷,当然,还少不了身为黎家三朵姊妹花的父亲黎昆,及玫瑰生的小开心果琤琤,最后一位出场的则是在厨房忙东忙西,满足大家口腹之欲的淑姨。
哇!点名点得有点累,算一算,这个大团圆还几乎正巧足够把一个圆桌围个圆圆满满呢!
可惜晚餐还没开始!但雾庄平时宽大得略显静寂的客厅里或坐或站或倚着这一大堆人,感觉起来有点反常的热闹和拥挤。
就在靠近那放置着一盆外观修长匀净,气味清新馥郁的水仙花的小茶几旁,坐着闲嗑牙顺便嗑瓜子的四位“Ladies”!
百合率先凑近那盆水仙花、嗅了一口芬芳的花香后,说:“嘿!真没想到我们那个‘Very Cool’”冰山姊夫,这会儿也懂得诗情画意、莳花种草了!你们瞧,这盆水仙还真是超乎寻常的优雅美观呢!”
“说的倒是,更有意思的是,大哥莳的是水仙,种的也是水仙,看来他只对水仙花情有独钟哦!”婷婷促狭的朝未来的嫂嫂挤眉弄眼。
水仙略显赧然却甜蜜的微笑了。她悄然的把眼光掉向拄着一支乌木拐杖、伫立在客厅另一隅的丈夫庄颐身上,他正与他的弟弟庄琛及两位妹婿哲风、云峰交谈。虽然围在他周遭的几个男人都十分优秀,虽然他的行动仍无法像正常人般的自由裕如,但他伫立在他们之间却也亳不逊色。
庄颐的改变有目共睹,其中体会最深刻的自然是身为妻子的水仙。
他终于让自己拔脱出车祸的阴影,并学会以真情挚意来灌溉爱情,以泰然写意来经营生活。前者最好的例证,是他在屋里屋外悉心的培养各色水仙,藉此含蓄的向他的妻子表示最崇高的爱意。后者的最佳例子,则是他已能相当轻松坦然的和她的家人打成一片。
至于庄琛,在去除了对水仙的迷恋之后,他也是捧个炽热的心碰了许多钉子,以倍极艰辛的方式才再度挽回骆婷婷对他的信任和爱。
有感于真情的获得与把握的不易,水仙一直是以欢悦、感恩的心情在感谢着她所信仰的神,感谢它赐予她及她的姊妹们这样的圆融幸福,她更祈祷,如此美好圆满的日子能无限的延伸。
当然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中,每个人几乎都是笑容洋溢的,而其间最最快乐的又莫过于三姊妹的老父黎昆,他拿着一本地理杂志独坐于女儿和女婿各自围成的小圈子的中间地带,但他并没有把心绪专注在书上,他只是满幸福的偶尔抬头东望望、西看看,然后满足的微笑。像现在,他把眼睛定在书本,但心思却全神贯注在女儿和孙女之间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