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必然是朝郊外驶去的。因为四周的车声愈来愈少了。最后他停下了车子,带着她走进了一处果园。“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产业,在这里谈话再好不过了。”他一面说,一面在树下铺了条毯子,搀着雪岚坐下。“好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雪岚沉默了半晌,然后开始陈述今早发生的事,包括她双亲的婚姻,以及她母亲的最后通谍。“我一直知道妈妈对我有很强的占有欲,但是从没料到:她居然宁愿以我的残废作代价,来把我留在她的身边。”雪岚痛苦地道:“所以,你瞧,这根本行不通的。我妈一毛钱也不会帮我出,而我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伸出手去,无限温柔地覆上了他的手:“但是伯渊,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只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什么?雪岚摇了摇头,将那模糊的、未成形的感觉推到一边去。“我会想念你的。〕她轻轻地说。
“就这样了?你以为事情这样就结了?〕
雪岚惊讶地撞起头来。“不然还有什么?〕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有些事我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没说,是因为有些细节还没安排好……先不谈这个。雪岚,你知道你现在有两场仗要打吗?除了与你自己的失明奋斗之外,你还得从令堂手中争取你自己的自由与自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雪岚不敢置信地坐直了身体。他还不放弃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帮她吗?感激与尊敬同时流过她心灵深处。但是——但是从妈妈手中争取自由和自主?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你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是我妈妈仅有的——〕
“胡说!”他叱责:“你妈妈有的东西可多了!她美貌而富有,拥有一幢漂亮的洋房,还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和一大堆朋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也有她自己的事业吧?”
这倒是真的。纪太太的娘家相当富有。雪岚的外祖父给了这个女儿不少嫁妆和遗产,纪太太自己又用这些钱去买股票、作投资。她是十分理财有方的。“你的意思是,我太夸张了。]
“知道就好。”
雪岚叹了一口气,暂时把这念头推到一边。她已经当她妈妈的乖女儿当了、一辈子了,要想违逆她并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事。她需要时间重新想过。“你说你‘昨天就想告诉我’的事是什么?”她问,刻意转移了话题。
魏伯渊坐直了身子,握紧了她的肩膀。 “仔细听着,雪岚,在我说完以前不要插嘴。”他严肃地道:“我和林大夫谈过。你记得林大夫吧?”雪岚点头。林大夫是她车祸发生之后的主治医生。“好,他建议我和马偕医院的石大夫联络。石大夫年纪还轻,但已经是颇负盛名的眼科权威了。他看过你的病历之后,认为你应该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检查结果如果顺利,他很可能会再替你开一次刀。”
雪岚惊喜交加地抓紧了他的双手,紧得她的十指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肌肤:“你的意思是——我有复明的可能吗?”
〔雪岚,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我唯一能说的只是,石大夫希望你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浇息了她刚刚升起的希望。“这样说来,我跑到马偕医院去也可能一无所得了?”
“恩。”
雪岚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抓着他,赶紧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放在自己腿上。“那——那我就不去了。”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
“如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台北去,然后一无所获,我……我会受不了的。”
“你现在假设的是最坏的状况。”
“而且我——不想再进医院去。”她顽固地说。
“我已经替你安排奸了,明天下午四点去作检查。”
他这话说得很快,雪岚呆了半晌才搞懂他的意思。“你——可以把它取消呀!”她倔强地抬起了下巴。
“不。”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她已经知道,藏在那平静的假象之后的,是怎样顽强的决心。
“伯渊,我真的不想去。我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说我不可能——”
〔雪岚,史大夫只是一个家庭医师呀!我所接触的人可都是专家!而他们都鼓励你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希望的火苗再度在她心底燃起。“他们都鼓励我去?”她细声问,仿佛在要求进一步的保证。
伯渊握紧了她的双手。〔这对你有损失吗?”他问。
“我——我想是没有。”雪岚低语:“事情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对不对?可是——”她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还是没法子去啊!伯渊,我妈绝对不肯帮我出这个钱的。在今天下午我和你这样子跑出来之后,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我会开车载你去的,不用担心车钱的问题。”
“可是我不能……”
〔这些事情再说吧。我们总得先和令堂谈过,对不对?”
雪岚绞紧了自己双手。这些事进行得实在太快了。不要说心理准备,她连接受它们都很困难呢!“伯渊,我……我好害怕。”
“那是一定的。”他温柔地道:“可是这个险你非冒不可,对不对?”
“我不知道。每样事情到了你手上都显得好简单。”她轻轻地说,不自觉地抓住了他,仿佛想分享他的力量:“好奇怪,我以前从来不曾和仲杰谈过这一类的事——”
“情况不同,怎可同日而语?”他说:“何况你们那时正在恋爱。”
是这样的么?雪岚困惑了。没有错,她当时的确正在和仲杰恋爱,相处的时候总是快乐且轻松,所以也许真的没有必要去谈这些深刻而严肃的话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现在是仲杰在她的身边,她也会这样地去信任仲杰么?她是不是也能信任他的判断,以及他的力量?然而无论怎么想,她也无法想像仲杰能有伯渊这样的担待,能像伯渊这样地照顾她……
“别再想仲杰了!”伯渊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里有着她从未听过的粗重与暗哑:“他根本配不上你!”
雪岚惊跳了一下。他是为了仲杰弃她于不顾的事生气么?但她又怎能告诉他说,她方才想的其实不是仲杰而是他?何况就算她说了,他或许根本会以为那只是她的遁辞而已。雪岚咬了咬下唇,完全不曾想到:她的沉默无异于默认,只有更证实了伯渊的猜测。有那么一会子,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微风淡淡地拂过他们的发稍。
而后伯渊沉沉地开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开口,他已经拉着她站了起来。
雪岚颤抖了一下。回家啊?回家后可是有一场艰苦的战役在等待她……但是伯渊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畏惧,他稳定的五指扶上了她的肩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
来开门的是林妈。“你总算回来了!”她很明显地松了口大气:“我真担心死了!你妈妈好生气——”
〔纪伯母在吗?〕伯渊沉稳地问。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话一般,纪太太在门口出现了。她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写着愤怒:“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尖锐且高昂。雪岚从不曾见她这般生气过。
〔我相信我昨天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今天下午要带雪岚去兜风。〕伯渊平稳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带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岚或者要再开一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