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弥满了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她再问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子去面对着窗户。他的下颚绷得死紧,眼神不知看向了遥远空间的那一处。而后他突然开口了,开口得如此突然,仿佛他不能再忍受那来自他体内的压力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压榨出来的,低沉而迟缓,生似每一个字都费尽了他的气力。
“她今天才从印尼飞回来的。”他说,眼神仍然看着远处。
“印尼?”苑明回声似的应了一句。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印尼。”他重复道,仿佛在保证什么似的。而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从窝边回转过来,在苑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发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经镇定些了;
虽然,他的嘴唇上还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紧,仿佛那是他的生命线一般。
“明明,”他艰难地开了口:“有些事我必须……我很不想……”他迟疑地停了下来,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能……你才不会……”
到了这个时候才来管我的反应,不太迟了一点么?苑明有些可笑地想着,两手紧紧地交叠,无言地看着他,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学耕艰难地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明明,”他低沉着声音道:“你记得我和你谈过一次我的婚姻,谈过我——一直觉得对爱珠有责任,记得吗?还有她——堕胎,以及流产的事?”
她无言地点头,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惧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将成为真实——
,不管接踵而来的是什么,她知道,已经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了。
“她已经二十八了。”学耕接了下去:“对一个化妆品模特儿而言,二十八岁已经太老了。新人不断地出现,而观众需要新面孔。早在两年以前,她的事业便已经开始走了下坡。模特儿拥有的只是美貌,而爱珠的美貌正在凋谢。”这段话他说的很平静,几乎是一点感情都不带。那是一个专家的职业性判断,没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说:“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间她遇到了一个印尼来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热恋之中,并且论及婚嫁。爱珠觉得十分幸福。她终于找到了可以终生厮守的伴侣,并且后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后那一句大概才是重点,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对郑爱珠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偏见了?但她真的怀疑那个女人会先考虑爱情,再去考虑财富。
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学耕的面前说出来的。
“我——恨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良好的归宿。”她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耕的反应。
“事情不是那样的。”学耕阴郁地说。一直到了现在,他整个人才算是正常起来,声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点:“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飞到印尼去准备婚礼,筹备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们去作婚前的身体检查,才发现——”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那一次的流产完全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医生宣布说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真诚地感觉到对郑爱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为学耕所感觉到的难过。她一直知道学耕对郑爱珠所感到的罪恶感,而现在发生的事无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毕竟,如果没有第一次的堕胎,就不会有那一次的流产;而两次她所怀的,都是学耕的孩子!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学耕沉沉地道:“那只猪一发现她不能为他生养小孩,大发脾气,把她痛打了一顿,说她存心欺骗他,存心害他绝子绝孙……”他的声音哽住了:“在争执中他们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闪避他的痛殴时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这可怕的故事给吓着了。难怪郑爱珠脸上会有那些个可怕的伤疤,敢情是这么来的!
“你也看见了,”学耕哑着声音接了下去:“她的脸破伤成什么样了!而那个王八蛋——”他的脸上掠过了深沉的怒气:“那个王八蛋一发现她不但不能给他孩子,甚至连脸孔都毁了的时候,就——一脚把她给踢了出来!”他一拳重重地击在桌面上:“那个混帐!要是让我给碰见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心碎,那么——”他说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试图给他抚慰,可是学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来,再一次踱到窗边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到指尖变得像冰一样地凉。这诚然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哀伤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还不止此而已!那还没有被说出来的,才是关系最紧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学耕身后。她的双手绞得死紧,但她的视线却是稳定而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