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冷得像冰,他的嘴唇抿得像条线。他的脸上带着那样强烈的鄙视和愤怒,慢慢浏览过他们两人的身体,然后一言不发地提起手上的花束,“啪”一声折成两截,往地上重重一丢,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门“碰”的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起来。
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夜光。他在生气?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夜光狂乱地想,而后突然清楚明白地知了他生气的原因:他看到她和宏文跌在地板上扭成一堆,立时又把事情往最坏的可能去想了!老天哪,他以为我们在亲热,甚至以为我们……她又气又羞地涨红了脸,挣扎着要推开宏文——后者还傻不隆咚地呆在原地不晓得动弹,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搞得一头雾水。“让我起来!”她气急败坏地嚷:“宏文让我起来呀!”
“噢,喔,”他爬起来让她起身,看到夜光冲上前去开门,忍不住在后头喊:“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个家伙是谁呀?”
但是夜光已经冲出去了。从楼梯上往下看,公寓的门紧紧闭着。他已经走了!她惊慌地想,天哪,我一定要追上他,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让他带着这样的误会回到埔里还是什么鬼地方去,我必需和他说话!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街下了楼梯,却因为冲得太急,在离底层还有四阶的地方失去了重心,一绊之下,她整个人往下扑跌。夜光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自己,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子沉重地滚了下去,跌得几乎出不了气。
“夜光?”宏文惊恐的叫声从上头传来,接着是他奔跑下楼的声音。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夜光,你没事吧?”
但这并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他走了吗?”她焦切地问,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去留意:“拜托,宏文,帮我看看去!他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到街上去探看了一会,然后无可奈何地走了回来。“走掉了,”他说:“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喔,我的天!”她绝望地擂着自己的腿,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的天!”她啜泣道,再也掩不住声音里的伤痛和挫败。
宏文吓到了。因为夜光绝不是动不动就哭的泪人儿。“嘘,别哭,”他笨拙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很疼吗?伤了什么地方了?”
只有我的心……夜光咽下了一声啜泣,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又站起来走动了一下。 “没有,没扭到,也没摔断骨头。”至于我的心,只有留着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检查了,她默默地想,抬起眼来对着宏文微笑:“真的没事。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楼梯上跌跤了,不是吗?”
“你笨嘛!”他咕哝道,扶起她来走上楼去。
回到屋里的时候,夜光已经觉得自己好得多了。她其实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她还算幸运的,这一跌只在身上留下了几处淤伤。她很可能跌断骨头的……谢天谢地,如果是她的手受了伤,没法子再弹钢琴……夜光打了一个冷颤,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宏文已经拿了红花油出来,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又递了杯水给她,押着她往下喝。 “我在替你放热水,你待会儿去浸一浸。出来以后再揉一揉。我看你今天是没有能耐骑脚踏车去上班了,改搭计程车吧。”他皱着眉头看她:“好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说给我听吧?”
夜光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想那些花还有救吗?”她深思地道,眼神专注地看着地板上惨遭池鱼之殃的花束:“还是都已经完蛋了?”
宏文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把那花束拿起来检查。奶油色的鸢尾花办有些伤损了,但是艳红的山茶则完整无缺。宏文深思地道:“我想是还有救。他折断的部份大半是枝梗,我们只要把花茎修一修就行了。”他对着她挑起了一边眉毛:“这是不是某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技俩,用来警告我少管闲事?”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别胡思乱想了,当然不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思量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他的名字是傅商勤,从台北来的。他姨妈是我妈妈生前的好友……”她很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包括商勤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表现出来的憎恶之意,以至于他昨天晚上自告奋勇地照顾双胞胎。当然,她省掉了那些“儿童不宜”的部份。但是她叙述时偶然出现的迟疑,以及脸上一闪而逝的嫣红,已经告诉宏文更多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她下了结论说:“我很怀疑,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他变得非常憎恶女人,很不容易去信任女人。他一开始就认定了我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方才又无巧不巧地让他看到了我们两个的那种情况,正好坐实了他最坏的想像……”她愁惨地咬了咬下唇。
“挺麻烦的,嗯?”宏文同意道:“这只能怪他不够了解你。这样好了,你打个电话给他,请他过来一趟,我来和他谈一谈?”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法子,宏文。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你知道,我本来是下班以后要和他碰头的,但是现在……我想他是不会来了。他……”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在喉咙里:“他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他会那么生气,就表示他很在乎你——就如同你很在乎他一样。”宏文安慰道。
夜光低下头去,用长长的睫毛掩去了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宏文说得没错,傅商勤确实挺在乎她;可是他对她的怀疑已在不久以前“证实”了啊!而今在他的心里,究竟是哪一种感情比较强烈呢?在意,还是厌恶?然而这样的疑惧是没有法子和宏文说的,因为他只会拚命安慰她,而这对事情本身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撞伤的手肘,转移了话题:“宏文,浴室里的水放多久了?”
“天呀,我忘了!”他虎的跳起身来往里街,一眨眼的工夫又转了回来:“还好,还没满出来。快去洗澡吧,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了!”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她一眼:“我看你今天的妆得化浓一点才行。你脸上有一块淤青,可不怎么好看呢。”
“谢了!”她站起身来,走进了浴室。
一个热水澡的帮助还真不少。那几块淤青真的蛮疼的。幸好天气还凉,她可以用长袖上衣来遮掩身上的伤,否则可难看了。夜光从衣橱里挑出她那件浅紫色的丝质长袖上衣,以及黑色及地长裙,折好以后塞进提袋里,然后开始化妆。然而紫红色的淤血仍然在粉底的遮掩下透了出来,虽然来得比较淡了。夜光对着镜子里的女孩子皱了皱眉。如果他看到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说呢?而后她挫败地垂下了肩膀。他不会来了……不,不可以这样,他非来不可!他不可以这样误会我,他不可以这样对待他自己!天啊,请称给我们两个一个机会,请祢让他来赴约。请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