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啊,她好命咧。她那几个儿子女儿说她过五十岁生日,凑了钱让她去环岛旅行了,大概还要一个多礼拜才会回来吧。这件事教她得意得要命,不知道在我这里说上几百遍了!”妇人好笑地道。看见眼前这个端正的年青人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在找什么人啊?说来听听看,我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商动挫折地叹了口气。夜光忙得全无交际的时间,这个和气的妇人如何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呢?但是人家好心要帮忙,他也只有姑且一试:“我在找住在隔壁两栋公寓的丁夜光小姐。”他说,将夜光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欧巴桑帮她带过小孩的,”
“你说的是带着一对双胞胎的那位小姐啊?”
“是,就是她。”
“噢,她呀!她病了,住院住了好几天,”
商勤一把抓住了门框,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她病得很严重吗?还在医院里吗?”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听赖太大说,好像是肺炎吔!”妇人说:“不过她已经出院了,大概是不要紧了吧?然后她就搬走了,接着她男朋友也搬了。我想他们两个大概是吵架了吧?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没听说。”她热诚地搬弄她得来的消息。虽然夜光很不喜欢向人谈及自己的苦处,可是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着一对双咆胎,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想不惹起三姑六婆的蜚短流长都不可能。只是这些消息对商勤而言,除了令他更加焦虑之外,一点实质的帮助也没有。
“谢谢你。”他勉强地说:“等赖太太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转告她,请她给我打个电话?”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没有问题。”
商勤再一次道了谢,慢慢地走下阶梯。夜光病了,他昏眩地想: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当他远在台北发泄他的怒气,打电话给他姨妈又吼又叫,以为她一定和洛杰双宿双飞、逍遥自在的时候,她却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一个人孤零零、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绝望且无助地忧烦着日子接下来该怎么过。傅商勤啊,他第一百零八遍地诅咒自己: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你明明知道她有多么需要帮助,却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踪影全无。而今她走了……带着双胞胎走了!宏文呢?宏文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发动了车子,直直地朝蓝宝石开去。也许,只是也许,夜光还没有离开高雄,只是搬到一处更便宜的地方去了?然而蓝宝石里的人告诉他:丁小姐已经辞职。不,他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又去试了凯莉,结果依然一样。
商勤筋疲力竭地回到旅馆,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宏文的新地址,在电话号码簿上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切的线索都断了。她——她该不会跟洛杰走了吧?那是很可能的,不是吗?在她的绝望和病痛中,有什么理由不去向一个显然爱着她的男子求助?
他打了一个冷颤。不,不可以这样!她不可以去嫁给那个洛杰,她不会去嫁给那个见鬼的洛杰的!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推出了脑海,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可是天哪,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总不会就这样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吧?他又打了一个冷颤。夜光不曾和他联络的事实深深地刺伤了他。她一定恨死我了,他痛苦地想。她遇到了这样大的困难,却不曾向我求助,也不曾给过我一丁半点消息……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毕竟是我先放弃了她,不是吗?
那是商勤平生所渡的、最最漫长的一夜。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一直熬到晨曦终于透窗而人为止。他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已满是血丝,眼角细微的皱纹仿佛在一夜间加深,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隐隐的痛楚在他脑中穿刺。然而经过一夜深长的思考之后,他已经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要到埔里去找姨妈。也许,到了她山穷水尽的关头,她终于会肯接受姨妈的帮助,前往埔里去投奔她?他不知道这个可能性有多少,但此刻的他已不敢放弃这唯一可能的希望了。
抱着这一线希望,商勤开着车子出发了。他不敢先打电话给老太太,只因他不敢承担任何失望。夜光必需在那里,不可以不在那里!喔,天啊,求祢!她不可以不在那里!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银蓝色的法拉利。那车从窗口外的车道驶过,一直向这里转了过来。夜光浑身颤抖着阖上手里的书,一手紧紧地按上了自己心口。
房子里很静。阿秀带着双胞胎到后头的园子里去玩了,露莎买东西还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个人,而她还不到可以活蹦乱跳的时候。当然,和她一个星期以前的状况相比,她此刻的健康情形自然是好得太多了。她丰腴了一些,脸颊嫣红了起来,肌肤亦回复了润泽与弹性。宽广的空间和几个新朋友的陪伴,对那两个孩子尤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仅止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对自己投奔秦老太太一事究竟是好是坏便已没有疑问。由于不用再为双胞胎操心,她的健康情况更是进步神速。只是秦老太太仍然对她十分娇宠,不许她做这做那。其实她在这房子里也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三餐和清洁工作都有露莎处理,阿秀替她把双胞胎照顾得好好的。她整日里好像就只需要负责吃饭睡觉兼看书,以及陪陪老太太罢了。就像现在,老太太在大书桌前核算着她的帐目,夜光便坐在窗边椅上看着一本书。她和老太太处得那么好,那么有得聊,简直已经把她当成了第二个妈妈。有时候虽然各忙各的,那种彼此作陪的静谧也已令人十分愉悦。
在这样悠闲的日子里,如果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她想念商勤想得厉害。他想我不想呢?他仍然以为我背叛了他么?他还在生我的气么?思念成了她调养身体时最常做的事。即使是在读书的时候,她的心思也常常从书本上移开。这就是为什么当他来的时候。她手头虽然有一本待看的书,眼神却溜到户外去了的缘故。
看到那辆法拉利滑了进来,夜光的心跳到了喉头;等到车门“碰”一声关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直直地看向老太太,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以及期待:“是商勤来了!”她低语,那声音几乎是可怜兮兮的。
“是么?”老太太站起身来,拧起了眉头:“这小子来作什么?”这话完全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商勤来得已经比她预计的迟了。
“姨妈!”他和往常一样,连门铃都不按,直接闯了进来。他浑厚的声音在客厅门口响起。老太太回过头去瞧了夜光一眼,低声说道:“待在这儿,先别让他看到你!”然后她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夜光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从门缝里偷听。老太太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你来作什么,傅商勤?”她不悦地道:“在电话里兴师问罪还不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