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太好了。”夜光耐着性子道:“不过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学这回事嘛,我自己已经有两个学位了,不想再去拿一个;工作嘛,我觉得目前这个十分理想,所以没有跳槽的打算。请你替我回绝她的好意,并且替我谢谢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岁。”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两个学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声音激怒了她。怎么,他以为一个歌手就一定缺乏念书的脑袋或毅力吗?夜光昂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辅大英文系的学士学位,以及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的艺术史硕士学位。”这种浅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里汗颜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夜光突然觉得浅薄一次也无妨了:“谢谢你姨妈的好意,不过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作自己的主,请她不必多费心了。还有,请你替我谢谢她。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然。”夜光清脆地道:“很遗憾你白跑了高雄一趟。”
商勤阴郁地注视着她,一股怒火不可抑遏地由他心底往上升起。她以为她是谁呀,这么三言两语的就想打发他?倔强而神秘的女孩,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嗯?商勤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道:“套句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作自己的主。要不要离开高雄,随我高兴。我说不定还想在高雄呆几天,玩一玩,以免‘白跑了一趟’。”
夜光的脸色沈了下来。糟糕,她引起他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了。她早该知道这个一脸严峻的人不是那么好摆脱的。如果他继续在高雄晃荡,在这一区出没,那么她看到他的次数或许就会增加许多……这是她最不愿意的事。因为那样一来,要想忘记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夜光耸了耸肩,刻意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随你便。只要你不来烦我就行了。”
“还是那句老话:随我高兴。”
夜光暗中握紧了拳头,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只有使情况更糟。她昂起头来,用一种刻意的礼貌说道:“再见,傅先生。”
他用同样礼貌的态度回敬道:“再见,丁小姐。”
夜光挺直了背脊,迅速地从后门走入了酒廊。烟味和酒气立时对着她扑面而来,但她几乎不曾去注意到这些。她要迟到了,她有些焦虑地想;而这都是那个傅商勤干的好事!该死的家伙,他对她真具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使得她特别容易失去控制,特别容易激动,然而他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吸引着她……夜光恼怒地皱着眉头,一面将伞收起,一面换上了高跟鞋。谁要受到那人的吸引?一个憎恶女性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女人呢?这个想法便如掷石入水,在她脑海里荡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他被女朋友抛弃了?结了婚又离了婚?不知为了什么,他是个有妇之夫的想法从未横过她心头。对自己诚实一点,夜光,你根本不希望他已经名草有主!她对着自己叹了口气,猛烈地刷着头发。少神经了,夜光,他是不是有妇之夫关你什么事呢?她闷闷地想,然后冲出了休息室的门。
酒廊经理王俊之正在门口等她。“夜光,你迟到了!”他点着自己的表。
我知道我迟到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傅商勤惹的祸!夜光在肚子里咕哝,却只给了王俊之一个微笑。“对不起,经理。”她说。她知道王俊之并不是真的生气,毕竟她才迟了五分钟而已;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不能一个字都不说。王俊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有些发福了,但还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但夜光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和所有酒廊中驻唱的歌手都保持工作上的态度,从不乱吃豆腐。就因为有些老板、经理会对她乱来,她才不得不离开她曾经呆过的一些餐厅、酒廊和俱乐部……
“别发呆了,快走吧。下次别迟到就成了。”王俊之一面说,一面推着她向前走去。
夜光的脚步猛然间顿了一下。隔着昏暗的灯光,浓重的烟气,她仍然可以分明地辨认出傅商勤的脸,以及那一对满是谴责的眼睛。夜光清清楚楚地知觉到:王俊之的手仍然扶在自己肩上。可是她也知道:傅商勤除了最糟的结论之外,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其他合理的推测。她低低地诅咒了自己一声,别过脸去,竭力将心思放在自己的演唱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等他终于起身离开,夜光真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如释重负的。可是她唯一的感觉只是:一种奇异的、生平未有的荒寒,对着她席卷而来。
夜光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将心思集中在表演上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被雇来表演的,不是吗?她努力地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喉咙都快要裂开了……呵,天,她是多么感激下班时刻的到来!
她和往常一样地卸了妆,换了衣服,然后走出了酒廊,匆匆住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太累、太倦、太筋疲力竭,完全不曾注意到那个跟踪她的人影。那人走过她走过的街道,推开她推开的大门,目送她爬上了阶梯,然后退了出来,仔细地搜看起公寓的信箱来。而后他的眼睛落在四O六号之二上。信箱上标着两个名字:丁夜光,张宏文。他的眼神沉沉地落在那两个名字上头,徘徊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晚上,夜光正忙得鸡飞狗跳,门铃响了。
她忍不住大声叹气。这个访客,不管他是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是星期五晚上,张宏文正在拚命改考卷;因为星期六是他和信芬唯一能够约会的时候,他拚了命也要把这一天空出来。夜光呢,很不幸,今晚蓝宝石值夜班,得到夜里两点才能离开酒廊,所以整天都试着找时间小睡片刻,好为今晚作准备,不幸从没成功过。而今家里一团乱:她在厨房里做饭,家伟正和他妹妹抢玩具,两个小孩的尖叫声几乎把屋顶给震破,而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张宏文的声音从他房里传了出来:“夜光,拜托,看看是谁好吗?”
她匆匆洗了把手,大步走出厨房,一把抱起正在尖叫的家铃,一面安抚地拍着她,一面将门打开。门一开她就呆掉了。
傅商勤怒气腾腾地站在门口。那种愤怒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所有本来要说的话都给吓了回去。他似乎也没期望她说什么,因为他已经上前一步,一句咆哮直逼到她脸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说你结婚了?”
她的回答完全是一种反射动作。“因为我没有。”
他的眼睛掠过家铃漂亮的小脸蛋,那张脸完全是夜光的翻版。他的眼睛里立时充满了鄙薄之意。“你早就该考虑到这码子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张宏文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来的是谁呀,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