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一片一片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白雪纷纷坠下,回旋穿插,愈下愈紧。大小树枝上,仿佛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枝上的雀鸟,都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擞羽毛,怕雪堆在身上。
雪泥扶着红笺回“回雁楼”,蓦然,没神没魂的红笺顿住身影,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假山前相偎相依的一对俪人。
雪泥顺着红笺的目光望去,是墨痕和衣公子,两人眉开眼笑,喁喁细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雪泥冷冷一哂,光天化日之下,你侬我侬、卿卿我我,摆明了不畏世间的毁誉讪谤,不惧舆论的蜚短流长。
她在红笺的耳边说道:“红笺,你别伤心,依我看衣公子只是一时迷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的。”
红笺哽咽难言,“他们那么亲密……”
雪泥残酷地批评道:“我就不相信衣公子那么蠢,不爱月宫中幽居的嫦娥,却爱烂泥里打滚的母猪。”
红笺惊骇不已,颤声道:“雪泥!你怎么把墨痕形容得如此不堪?无论如何,她终究是咱们的姐妹淘。”
雪泥冷哼一声道:“从前的墨痕,当然是我的好姐妹。现在的墨痕,我不认为她还记得昔日情分。”
红笺垂首,绞着手默无一言。
雪泥接着说:“你和衣公子之间的往事,墨痕岂有不知?她勾了方公子的魂还不够,居然连衣公子也不放过,太贪心了!”
窦府红笺、绿波、雪泥、墨痕这四个丫环,身世都很悲凉。
红笺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爹,整天喝得醉醺醺,最后倒卧在酒瓶堆里,死得其所,却苦了女儿。
红笺没钱葬父,又不忍让爹光溜溜的来,也赤裸裸的走,只好卖身筹款。谁知地痞流氓们要她的身子,却只肯在她爹的尸身踢两脚。若不是衣剑声刚好路过,她就被这群恶人卖进火坑了。
衣剑声在千钧一发之际闯进来,一剑一个,把正要玷污红笺的恶人杀个干净,她一丝不挂的身子,在夜风中抖个不停,当然也被他尽览眼底。
红笺黯然说道:“也许墨痕爱上衣公子了,感情的事,本是没准儿。”
雪泥摇头,“我想事情没那么简单,墨痕一定是玩阴的,搞不好还给衣公子下了蛊毒什么的,才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红笺瞪大眼睛,摇头道:“不会吧!墨痕打哪儿学来蛊惑人心的邪门歪道?”
雪泥停了一声道:“你想想,以前的墨痕看到衣公子,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现在却变了个样,一点廉耻也没有,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红笺想了半天,又伤心起来,“热恋情浓,岂在乎外界的眼光呢?”
红笺就会逆来顺受,一点反击的能力也没有!雪泥直跺脚,这样太便宜墨痕了。
“红笺,你回房好好休息。”雪泥说出她石破天惊的大计划。“我去‘东篱苑’看看墨痕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想死啊?”红笺阻止雪泥冒险。“被衣公子发现,你的小脑袋瓜子不保。”
“我抄捷径赶去‘东篱苑’,然后潜伏在窗外偷听,衣公子不会发现的。”雪泥说得云淡风清,偷听对她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太危险了。”红笺仍然觉得不妥。
雪泥微笑地安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去了。
独立在雪地上,红笺热泪盈眶,往事一幕幕涌上她心头。数日前,她和墨痕在月夜下促膝长谈,墨痕说方公子新教自己几句吉祥话,据说是写在月老祠前的对聊。
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顾”,下联墨痕却忘记了。她就用这两句话祝墨痕和方公子佳期日近,墨痕则祝她和衣公子早结连理。
到头来,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焉能不欲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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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怀恩馆”、穿过“栖云阁”,雪泥抄小径快步赶至“东篱苑”。她才在寝室窗前躲好,衣剑声和绫甄的朗朗笑声就从前院传来。
停在梅树前,绫甄仰头欣赏腊盈盈芳资,赞叹道:“寒梅点缀琼枝腻,此花真不与群花比。”
衣剑声挫败地叹气,现在流行托梦传绝学吗?李易安的“渔家傲”,墨痕又会背了。
他狐疑地问道:“这些诗词曲赋是谁你背的?”
绫甄沉浸在梅花之美中,诚实地回答,“仙叔公啊!”
他沉下脸来,“仙叔公是谁?”
她回过神来,笑道:“是我的启蒙夫子,丫环就不能识得几个字吗?”
衣剑声锲而不舍的追问道:“你既识字,为何还缠着慕平兄教你?”
绫甄辞理充沛地堵死他的嘴,“三人行必有我师,方公子博学宏览、才高八斗,我得他虚心求教,有何不可?”
衣剑声大喝飞醋,蛮横地说:“以后不准你向他‘虚心求教’,要问就来问我。”慕平兄会的,他也会,墨痕为什么就不来向他“虚心求教”?
绫甄懒得理他,空气中浮动着梅花的馥郁香气,清心肺腑,她定一定神,想起了梦中的点点滴滴,册子先生的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设法替窦娥昭雪洗冤,还窦氏清白。方慕平、衣剑声两个官爷会帮你……”
绫甄的沉默,却让衣剑声误会她不肯移尊就教于他,她只要她的方公子!被嫉妒冲昏头的他,像只疯狗般乱吠吼叫,“我不准你去找慕平兄,也不准你再叫‘墨痕’,那是慕平兄为你取的名字,我听了不受用。”
吵死了!绫甄拉回思绪,捂住耳朵说道:“你再吠我就不理你。
衣剑声虽然意犹未尽,还想再订下更多禁令,最后还是依言闭上尊口。
好听话哦!衣公子乖得像只小狗。花窗下偷听的雪泥大感诧异,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温驯的衣公子。
绫甄微微分神,失声问道:“你说‘墨痕’是方公子帮我取的名字?”
衣剑声心下大惊,墨痕旧把戏忘光了不打紧,他吃不到百合包蛋玉屏粥、喝不到首乌菊花饮也没关系,但她把窦府一切人、事、物都忘了吗?
连他也忘了吗?衣剑声紧搂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融化了。他惴惴不安地回答,“不只是你,红笺、绿波和雪泥的名字都是慕平兄取的。”
名者,命也。绫甄记得仙叔公说过,命名最忌用春恨秋悲的字眼,方公子醉心此道,恐非福寿之征。
绫甄想起梦中册子先生所说的七日限期,又想起陆游吊念亡妻唐琬的诗——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炉。
晦气、晦气!什么名字不好取,好端端地叫“墨痕”做什么?多不吉利啊!绫甄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更晦气的想法逐渐成形,愈想愈惊,愈惊愈怕,她浑身抖个不住。
衣剑声见状,心生怜惜,将她打横抱起,带她进房内取暖。
在窗下的雪泥将身子压低,她怀疑衣公子的眼睛被狗屎翳住了,除了墨痕外其他人一概看不见。小心为上,她可不想脑袋被削下来。
将绫甄安置在炕床上,衣剑声翻箱倒柜,搜出年前圣上赏赐他的白狐裘袍子,将它披在她身上。这件袍子是集白狐腋下的皮毛所制,罕见珍奇,非常保暖。
“你怎么会这么怕冷?”他把拥紧皮裘的绫甄抱在膝上,搂着她问道。
关剑尘也问过她一模一样的问题。绫甄笑了,这两人投胎转世时都不喝孟婆汤的吗?性子雷同不说,连讲话的口吻都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