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永默然无语。
少年又道:“你对我,很是看重,说起话来一向也很温柔,而现在,我确信你心中多了一个可以让你温柔的人,以后你不会再有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了。”
“啊?”
“方才你在提你的救命恩人时,你的脸上充满温柔跟怜惜。”
西门永内心一震,喃喃道:“你这小子让我浑身发毛了。”他对那女人会有温柔?让他吐了先吧。
在少年瘦小的脸上笑意更深,道:“永二哥,你让那姑娘知道你多少事?”
“什么事都……都不知道……就算她都知道,也是因为……因为她的话太少了,我太无聊了。恩弟,你好好休息吧,等大夫来了,看看药方如何配,说不得明儿个你就活蹦乱跳了。”
“宁愿、宁愿,宁是姓,单一个愿字。永二哥,这是她自己取的吗?是不是她有什么愿望想要成真呢?”
西门永闻言,脑中轰轰作响。当日听她自报姓名,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是啊,这名字该是她自取,她舍弃了过去的名字,就如同他舍弃了过去的阿勇——愿、愿、愿!她想要的愿望无非是——
“永二哥。”少年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透露什么吗?”
“什么?”
“你心怜、心痛,又气忿。是心怜谁、心痛谁,又气忿谁呢?”
他的脑海赫然跳出半个月前还在相处的哥儿们,不由得心绪大乱。
“我……我……”他勉强克制自己,端起空碗,压抑道:“我收拾碗,先走一步……”
不待回应,他冲出房门,跑了几步,又倒回来,瞪着阿碧。
“你说,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阿碧面不改色:“二爷一副凶神恶煞……”
“呿,我就说嘛……”他安心了。
“又狼狈,好像心事被揭露的样子。”
“什么心事!混帐,你眼睛长到脚底板了吗?”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她那惊惧的表情。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一向大而化之,有话直说、有屁直放,管他人做何感想?敏感的思绪只用在恩弟跟……她的身上。
见到她一笑,他反而松口气,说话还得挑三捡四,甚至见她很单纯地相信他,就觉得她让他又气又恼又……王八蛋地想要砍了那个玷污她的男人!
不会吧?不会吧!
他在那里过得很痛苦耶!她……她又不洗澡,煮的饭又难吃,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他没那么贱到去喜欢这种女人吧?
“阿碧。”他慢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她。“现在,我又是什么表情?”
“很后悔、很不甘情愿,又极力掩饰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形容这么详细干嘛?信不信我让你滚回老家去!”
“奴婢是由老爷签下的,一辈子为西门家的奴仆,二少没法辞了我。”
西门永瞪着她,见她毫不害怕地回视自己,脱口:“恩弟让你养大了胆子,她却没有人保护……啊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啊?干什么扯她啊!”
刚走进守福院的西门笑眼一眨,忽觉有人快如风地从身边跑过去。
“永弟?他怎么了?”没见过他如此失控过。
西门义连头也懒得回,凉凉说道:“他可能自爆了吧。”
“自爆?”
“自己爆炸,简称自爆,大哥。”
“啊啊啊啊——”
远方传来好凄厉的叫声,好惨好惨,惨到未来的七十五天内,南京城百姓茶馀饭后最新的话题全绕在西门府打转。
比方,西门家中所有的义兄弟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是因为西门府里手足自相残杀——才会夜夜传出那种惨绝人寰、垂死前的悲鸣!
第四章
第三年——
一连好几天,都钓不到鱼,在附近换了好几个地点,仍然一无所获。偶尔,她心里会觉奇怪,但并没有刻意去钻究原因,反正她钓鱼只是打发时间,有没有鱼吃,那倒在其次。
鱼钩缓缓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扬起,想起去年此时她钓起了一个人。
“今年应该不会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长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门永,她内心一阵想笑。
她从不知在世上还有这一类的人存在。明明曾受过良好的教养,平常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但脾气一爆起来,就像她看过的爆竹一样,自个儿炸束炸去的,却不会动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没见鱼上钩,她将钓竿放在石头上,往后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门永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吧?
她搬到深山处,连个猎户都没见着,更别谈其他人迹。她知道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排斥,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怀念西门永连气都不必换的咒骂。
他是个很纯情的人呢,她还记得当她听到他还完璧无瑕时,心里有多惊奇。
纵是大户人家的养子、纵是他心中有结,但毕竟承受了西门家的教养、习惯跟一般大少爷所该拥有的一切,他理所当然该成为一个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大少爷,至少,也该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帘,想起他没把自己当女子看待,也想着他唠唠叨叨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愈来愈想笑。
也许,正因为他是她最后见着的一个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处格外地惦记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个男子,或者,他是个姑娘,两人的性别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声,树枝突地断裂,让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识倏地惊醒。她立刻弹坐起来,掌心已抚到腰间匕首。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不远处的一双黑靴上,心头暗惊,没有想到在这种入云高山上竟还有人会来……目光渐移,来人穿着一身宽袖黑衣,衣边绣着金线,腰细似女,再往上看去,一头又黑又漂亮的长发束在脑后,配上俊秀干净的白面——有点眼熟,但她不确定自己曾看过此人。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结!
那年轻男子冲动地上前两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宁愿!”
“你认识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紧。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随即化为如鬼的狰狞,他咆哮道:“该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还是你的脑袋瓜被这些山啊水的给弄到提早老死,连我都记不得了?”他一阵呕。
好耳熟的咒骂、好眼熟的狰狞啊。她不是没有见过面露丑恶之人,但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一气起来,像团火焰自己燃烧。他没注意过,每当他燃烧时,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着他变化万千的臭脸。
一思及拥有那臭脸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脱口:“你是西门永?”
“算你还有点脑。”他没好气道,飙到她面前,一直“很凶狠”地瞪着她呆掉的小脸。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着她的脸上都快要烧出两个窟窿来了。内心强压些微惧意,问:“你怎会找到这里?”
他用力哼了一声,很勉强地收回火焰般的视线,状似随意拿起钓竿,坐在她的身边,见她移着臀离他远些,他又瞪着她呆呆的脸半晌,才硬生生转回钓线上。
“还算有点进展,起码见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说给自己听,同时不停深呼吸着。
“什么?”
“我说啊,你这种钓法,就算钓到了鱼,你也不知道。”他随口,却语带玄机。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见得一定要吃鱼。”她傻傻答道。脑袋还有些乱轰轰的,前一刻她还在回忆,现在却像在作梦,还是,她真在岸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