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不能如此情意绵绵,最低限度陶祖荫可以非常简单地说一句:
“孩子气了:赶快把碗碟洗掉吧!”
穆澄仍是会装作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走向厨房,让一切回复正常的。
是不是太窝囊了?
不是的。只不过翻心一想,弄僵了局面?始终要收拾。已经是肉在砧板上,虽有一倏窄窄的迂回的羊肠小径,都应该自动走下台算了。
穆澄那声叹气,还未着迹,已听到陶祖荫泠冰冰地说:
“你的电话!”
随即转身走回客厅去,带走了穆澄那个只呈现与一逗留一刹那的最卑微最卑微的愿望。
她那走回客厅上去接听电话的脚步,有点迟疑。抓起电话筒来,声音是平板的。
“你是大嫂?”
穆澄惊骇,怎么夫妻之间才吵了三分钟的架,要劳动到家翁出马。陶祖荫这是搞什么鬼的?要是他来这一招。自己岂不是也要摇电话回娘家请救兵?太滑稽了,是不是?
“老爷,你好?吃过了饭没有?”
“吃过了,吃过了,今晚的菜实在好,我还肆意地买了杯。”
穆澄支吾地应酬着。这位陶家老爷是绝少如此轻松地没话找话说的。这更使穆澄纳闷,真想请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在这么个时刻,穆澄情绪混淆,脾气焦躁。
“你们也吃过饭了吧?刚才我跟祖荫聊过几句,他说你怕已走回书房去开工写稿了!”
穆澄一时不晓回答。
“大嫂你真是个勤力人吧!摇笔杆这回事真不是简单,大多数人拿起笔来,成千斤重,比抬抬扛扛还要吃力。你可是洋洋洒洒写个痛快,大嫂,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
“十二本的样于。”
“都是小说?”
“有小说,也有散文。”
“却一样畅销啊!”
“托赖吧!”
这么一言一语的拉锯对话,显然未踏入正题。
“难怪那书店行业内的人都说大嫂你棒!”
“是过誉。”穆澄不期然地补充一句:“你怎么知道书店业的人讲些什么呢?”
陶祖荫的父亲老早已经退休,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里头任职,管一些零碎的杂务,根本与书业、文化等扯不上边。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旧同事自己一家大小,胼手胝足,在住处的楼下开设了间小书店。他们知道我的媳妇是大作家,故而经常给我说些消息。”他随即立刻补充:“都是很中肯的资料。”
穆澄笑,真不知这老人葫芦里头卖什么药?
谜底其实很快就打开了,对方说:
“我这位旧同事姓杨,开的一家书店叫珍宝,你听过没有?”
“没有,本城有二百家书店。”
“当然,当然。可是他们的地点还好的,虽说是在廉租屋屯,但这最近有过一项调查,平民屋屯的人购物能力至高,出人意表。”
“生意一定不错。”穆澄只好继续应酬。
“单是卖你的书及租你的书,就已赚了一笔。他们额外请我向你道谢一声。”
“太客气了,作者应该多谢书店才真,他们多卖我的书,等于增加我的版权费。”
“这就好说话了,所谓投桃报李,大嫂,我看你是可以答应到珍宝书店去,给读者见个面,签字留念之类吧?”
穆澄恍然而悟,老人家摇电话来,好言吹棒的目的原来在此。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困扰与难堪,她心上的话,立时间就在嘴里说出来:
“这我是不能答应的。”
“为什么呢?”对方的语气变得并不友善,很有点苛责与怪异的味道。
穆澄真不知怎样向他解释才好,其中一个千真万确的理由是:
“也曾有许多间书店邀请过我,都一律推辞了,怎好意思又额外的答应一家呢?”
“这一家不同,选择也要得讲情份。”
这真令穆澄辞穷,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严全部押进这一铺内,他赌得未免太大了。
有时人总会为了一时意气,强出了头,收不回来,只有弄出一团尴尬与狼狈 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夸大了海口,把他的承诺硬要媳妇履行。现代式的父债女还,令人气不甘。
穆澄只好婉转地说:
“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国际书展,跟读者见面……”
话还没有说完,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
“哦!原来要是顶大规模的什么国际书展,才请得动大作家是不是?你的作品里头,不是时常表扬那些有气节之士,鄙夷什么见高拜见低踩的情事了?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呢?”
穆澄的脸上的肌肉连连颤动,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变得扭曲、痛苦而丑恶。
没有比无情白事的被人指着鼻子骂秃奴更难受。
对!穆澄把心一横地想,硬是扭横折曲,断章取义,把自己说成眼高于顶的人,就随他去!
做人要有胸襟,做事也该有尺度。
在商言商,就算穆澄肯像舞厅里的红牌阿姑般拼命转台子地去跑书店,她也有选择的权利与法则,不由得人把她的权利抹煞,以之交换回别人的光彩。
小书店也是书店,他们贾穆澄的书不会少给半个回扣,座落在山边的店铺,仍是分销据点,不会亏待作家分毫。穆澄对那家珍宝没有偏见。
这份心意,经营书局的生意人应该最清楚。每年,穆澄在过年时寄上贺卡,亲自写一两句问候恭贺意头说话。多年前初出版单行作品,且还未结婚,一条光棍的自由身,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间书店,不论店大店小,无分彼此,一律处理。
穆澄坚定而微带冲动地答:
“我可以去珍宝书店看望他们,但不能为他们接见读者。”
“这有分别吗?”
“有,前者为私,后者是公。”
私事只设交情,讲辈份,公事呢,等于生意,穆澄不一定要接。言尽于此了罢!
挂断了线之后,穆澄突然的觉得满身轻松,刚才在陶祖荫父亲身上所受的局促气,忽尔烟消云散。
她有点奇怪,自己竟是喜欢借题发挥。将祸福转嫁别人身上去的吗?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穆澄明白是一种非常清新的做对了事的感觉。在她的身体内滋长,随而扩散,令人血脉畅顺。精神爽利。
良心与行为背道而驰时。一定惴惴不安,在乎是谁遮掩得好罢了。
穆澄当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谁又是了?谁不是像穆澄般过着平凡日子?然,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内,仍有很多很多数之不尽的错误处置,令人悬起半个心,不得安稳。
穆澄就太熟识这种情绪了。
这些年来,差不多每天每时,她都在不知不觉的诚惶诚恐中度过。犹疑于自己的意念、思想、愿望之中,不论什么言行,都既怕开罪别人,又得失自己。
只如今,简简单单的回了陶父的话,返回书房去,她觉得安稳,完全没有不妥当的感觉。
人,做了一件对上自己脾胃的事,原来可以这么开心!
所以当陶祖荫愤怒地推门进来时,穆澄并没有惊惶失措,她整个人的神绪犹在极度安乐之中。
“请你不要把跟我呕气的怨恨发泄到老人家头上去!”陶祖荫这样说。
“你说什么?祖荫。”穆澄的脸一点不是造作,的确莫名其妙。
“爸爸说你无礼。”
对,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这时代竟真的跑回来了。
穆澄心上像被人连连锤了几下,她觉得痛,但仍旧忍得住。还有一点点从容就义,荡气回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