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慌忙称好,就赶紧退了出去。
“刚才,有没有吓着你?”仿尧体贴地说。
我垂下眼皮,没敢望他。
实在心上绞痛,不知如何启齿。
这一幕,要比应付杜青云还难百倍千倍万倍。
对牢自己喜爱且尊重的一个人,说不喜爱他,不尊重他,那些话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绝肠穿肚烂。
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奥妙而又凄凉,偏是不该爱时去爱该爱时不去爱。
“福慧,你有话跟我说吗?如果是复述刚才的情况,就等过一阵子,你情绪平伏下来再慢慢说。”
“不!”我一昂头,望住仿尧,把心一横:“就现在说清楚它吧!”
仿尧微微一愕。
“仿尧,你一直误会着,以为我已经淡忘过往,是你太天真了。我从来没有。
“如果你正如自己所说的真心爱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要忘掉一个自己爱的人毫不容易,趋近于不可能。
“所以,请恕我直言,你并不能替代杜青云。
“我已经尽力尝试过,为报答你的关爱,可惜,我自承失败。”
我看着仿尧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心上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不忍。
顿了一顿,我觉辞穷。
“福慧……”仿尧欲言又止。
他是吃惊的。
“仿尧,”戏已上演至半,台辞还是要勉力念完它的:“我完全没有告诉过你,今次联艺的事件,是我刻意安排的报价计划。单逸桐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串演重要的角色,不单推动收购行动,且跟陆湘灵泡在一起,彻头彻尾在我导演的戏内落力担纲演出,替我报了仇。现今,杜青云的资产与身心一齐重创,我心释然。”
仿尧面如死灰,一下子人都萎缩了似的。
“请别怪单逸桐,你们兄弟是一般地天真无邪,他瞒着你跑来劝我离开你,以任何条件交换你的自由。我正正求之不得,唾手而获一个帮手。
“仿尧,不敢求你原谅,只想你明白,我无法爱你,对杜青云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你对杜青云的感情算是爱吗?”邱仿尧缓缓地,扶了扶椅背站起来,“怎么可能?对一只有感情的动物,都不忍它死去,何况是人,爱人?你可以陷害他至此吗。”
“他也如此待我。”
“以爱还爱,以牙还牙?”仿尧苦笑,“你怎样衡量他如今的伤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可以翻得了身,他能吗?”
仿尧望住我,以一种生离死别的眼神望住我。
差一点点,我就要扑过去,抱着他,狂叫:
“不,不,仿尧,我说的全是假话。我是真的爱你,仿尧,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心里喊得力竭声嘶,我颓然地倚在沙发上。
仿尧缓步走离我的办公室,他拉开了门,回转头,向:
“为什么人有能力公平一点处事待人时,总不肯公平?
人有本事可以心怀坦荡时,又总是长戚戚?受苦、损失者谁?”
说罢,他关上了门。
我默然,垂泪。
窗外,天色由明而黯,直至黑漆一片,缀以万家灯火。
我仍照原来的位置坐着。
绝大的一场紧张劳累之后,我变成一堆瘫痪的废物似的,如此地生不如死。
一切都好像有冥冥中的主宰,牵引着自己向前走,不管是斜路抑或正路,走在上面的人,其实并无知觉,不能自已。
人生像玩牌游戏,不自觉地走错了一步,打坏了一张牌,从此恶运临头,就这样一直越走越错,以至万劫不复。
不可能再想、再后悔,何苦当初?
很多时,说以为重新为人,会得改变人生,其实不然,人的性格也决定命运,还是会踏着旧路再走一次。
我站了起来,静静地步出利通银行大厦,回家去。
无心进食。
晚餐开在饭厅内,我一踏脚进去,看到那一大束白玫瑰,完完全全地触目惊心。
我立即逃离现场,回到睡房去。
上了门锁,才吁一口气。
我软弱无力,务必躺在床上,定一定神。
才闭上眼,就看到那大大的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天,可以由可爱、娇艳、纯情,而刹那变为讨厌、污浊、造作。
都只不过是指顾间事。
我本身就是一例。
此外,也得着送花人是谁?
邱仿尧送来的白玫瑰,永远清纯高贵。
霍守谦的呢,花瓣的幽香弥补不了花茎上的锐刺,会得置人于死地。
我不能不战栗。
立时间瑟缩起来,抱紧了自己。
床头的内线电话刹地响起来,我接听。
“小姐,有位霍先生来找你,他就是那位送来一百枝白玫瑰的人;”菲佣的说话,带着笑声。她一定以为我会欢喜若狂。
我其实正正惊呆了。
“小姐,霍先生还带了另外的一枝红玫瑰来呢,他已经走上楼来了。”
过了两秒钟,我才晓得反应,骂道:
“为什么让他上来?”
“小姐,我请他到偏厅坐,让我通知你,他不肯,说跟你相熟,且……”
我没有再听菲佣解释下来,摔了电话,立即下床,冲出睡房去。
就在那度接通二楼与地下的大理石楼梯上,我碰见正走上楼来的霍守谦。
像见了鬼。
对方是笑脸迎人。
我是脸青唇白,连连后退。
“福慧!”霍守谦扬扬手中的一枝红玫瑰,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说,“这是第一百枝。”
我吓得掉头直走回房间去。
才要关上房门,却被霍守谦用力一推,差点选人都摔倒在地上。
“福慧,你为什么惊成这个样子?”霍守谦觉得我的反应好笑。
我转身退至床边。
只为床头有一个警钟,直接接通警卫公司,只要我一按,便立即会通知附近的警岗,五分钟内,会得派员到现场这一阵子,九七将至,各人都认为非趁最后关头搏它一搏不可。于是市面治安越来越差,连警务处处长的住宅都为劫匪光顾,市民在啼笑皆非之余,不无忧虑。尤其是富贵人家,真怕有一天被选中为打单绑架之类的目标,怎能不处处加强防卫。
我这么一个独身女子守在一所大宅内,当然要有极先进的防盗设备。
坐到床上去的意思,原是为了就近那床头警钟。谁知竟给霍守谦一个错觉,以为我正在示意。
他毫不客气地也坐到床沿上去。
我脸色有如死灰,双唇正在震抖,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
“福慧,来,把这枝玫瑰花插起来,全白是太素净了。第一百枝尤其表征马到功成,应该选红色为宜。”
我睁大眼,完完全全地欲哭无泪。
“杜青云来见过你?”
霍守谦笑,继续说:
“真可怜,他太高估自己的才干与财力,如果他是我,每天对牢股市,就知道成王败寇,是指顾间事,对谁都不可以轻敌。如今,刚攀上云霄,就摔个粉身碎骨。”
霍守谦完全在报道事实,没有半分同情,却添了一点幸灾乐祸。
“你可知现今杜青云的下场?”
我下意识地摇头。
“他突然在下午晕倒了,不醒人事,送进医院,正在急救。”
我轻轻惊呼一声,拿手搞住了嘴。
胃内似在翻腾,要把剩余的渣滓挤出口腔来似的。
我辛苦得不得了。
很难才问出一句话来:
“他会不会死?”
霍守谦摊一排手,答:“谁知道?”
霍守谦坐近了我一点,把脸依过来,笑着说:
“你应该开心了。杜青云今日已经生不如死。曾经成功过的人,尝受失败,痛苦是加倍的。”
我把自己的身子一直缩向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