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以是唐襄年?
甚至直率而猥琐地想,可以是大伟明利或是威廉标尔。
他们这种习惯视男女关系如握手招呼般简单的民族,是欢迎春梦无痕,浪漫无悔。
除非我爱金耀晖。
我爱他吗?
抑或他只不过是配合了所有条件,迎合我在这特定时间之内特殊心态的一个理想人选,故而我觉得应该就是他金家之内,自从信晖殁后,我一直孤军作战,经年下来,人疲马倦,惊心动魄还不是最难受的事,我自觉最大最大的不甘在于我在家族之内找不到一个半个亲人肯为爱我而两肋插刀,誓无异志。这令我自惭自愧自卑自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稍事歇息,偶然回首,独见耀晖,真个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就是他了的感觉令我浑身松软,精神充沛。
唐襄年不是金家人,他没有给我带来这份特殊的、不可言宣、不可解释的荣耀感。
跟了唐襄年,只不过像金家之内的一个无人矜怜的女人,被扔在外头世界,靠一点幸运,给别人捡起来照顾似的。
我太不甘心了。
而且,我心内有个声音开始说:“如果要背叛信晖,给他最彻底的报复,是挑他的弟弟。”
是这样吗?
我的自我剖析究竟有几分真?
车子在我沉思中停了下来。
我们走下车去。踩在山坡脚下的一片青葱得似有仙踪处处的草原之上,刚才烦躁的情绪以及无由的忧虑,都像被清泉过滤,洗涮一空。
“就在这块土地上么?”金耀晖问。
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为他整个人镶上了金边。
金家的男人永远在成熟的时候显得金光灿烂、炫目耀眼。
阳光之下,草原之上的金耀晖跟在广州珠江河畔、爱群饭店内的金信晖真是半斤八两。
我缓缓地点头,道:
“就在这块土地之上,建成我的庄园。”
“建我们的庄园,金家的庄园,可以吗?”
金耀晖忽然把我的腰一抱,将我夺进怀里,吻住了。
头顶应该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我见到的分明是晓星残月。
很是奇怪。
我发觉自己仍在金耀晖的怀抱之中。
我问:
“什么时候我们回到酒店来了?”
“好一会了。”
“我以为我们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后就这样躺下来,一直睡,直至黄昏日落,我把你带回来。”
“我没有醒过?”
多么的不能置信。
这十几年来,夜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声音,我都会立即惊醒,然后睁着眼,提高警惕,活像一只猫,被吓过之后,会耸起背,拔直毛,分分钟在备战状态。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我的精神一放松,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转醒的话,”金耀晖说,“我会吻醒你。”
脸上一阵滚烫,我浑身的毛孔都扩张开来,一种难以解释的自然体能反应,令我准备迎接另一个新生。
我准备好了吗?
昏睡整天之后,还是要醒过来,面对现实。
“耀晖,为什么是我?”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是你。”
“我并不知道。”
“现在知道就好。”
“我们要考虑得很清楚。”我说。
“对,我已静心考虑超过十年,主意已决。你呢?”
金耀晖用手轻轻扫抚着我在两鬓的碎发,它们老是不服贴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爱我?”金耀晖答,“我可以等,等你考虑清楚。那庄园并不需要急于建造,罗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金耀晖忽然止住了话,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我问:
“只是什么?”
“如果我等不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怎么会等不来?”
“天有不测风云。”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把我葬在你的庄园之上。”
我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话吓死人。”
金耀晖忙说:
“对不起,意图浪漫,怎知得出了个反效果。”
我禁不住笑起来。
耀晖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个贪婪的男人。”
“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
“说吧!”我已闭上眼睛。
“最后的一个请求。”他说。
“嗯。”
“请真心诚意地答复我。”
“好。”
“如果有一日,你发觉大哥为爱你吃过很大的苦头,曾做过很大的牺牲,你怎么样?”
我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答我?”
我睁开眼睛来,很有点骇异。金耀晖望着我的神情异常紧张,这令人太费解了。
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我说:
“金信晖会为我挨过挣扎过?笑话了。”
“如果是真的话……”
“如果是真……”
终曲
我果真静默下来思索。
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果然见到的是金信晖。
他向我招手,对我说:
“心如,请相信,为你,我有过无尽的心灵创伤,为你,我曾流过多少愧悔之泪,请你原谅,我心中所爱依然是你。”
我喊:“晖!”
我忽尔睁大眼睛,望住了一脸忧疑的金耀晖,自觉福至心灵,于是答:
“你要听真话?”
“对,我要听。”
“如果金信晖为爱我而受过苦难,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愿上天保佑我此生此世为他坚守忠贞,誓无异志。”我笑,“可是他不会。极其量他把方健如拥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曾想起我,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头,不算牺牲,不见诚意,不表爱重。”
我说完这话,把手攀上金耀晖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我的双臂,重复我的话语,道:
“对,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价,不采取行动,那是无意义的。”
金耀晖忽尔用一种独特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对了,他那表情有一点点像听到了什么生离死别的悲痛消息,决绝地要话别似的。
“你刚才答复我的话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我看到你眼有泪光。”金耀晖说。
然后他把我搭在他肩膊上的双手平放在我胸前,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
“我已问完我最后的一个问题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我来跟你吃早餐。”
“耀晖!”我喊。
未至于惊叫,但骇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今晚的结局吗?
未免令人太失望与出乎意表了。
我整晚地没有睡好。
是为了日间忘形贪睡得过了分,抑或是恐惧油然而生,怕是被无端地作弄感情,出卖自尊?
金耀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诱着女人去买一件漂亮衣服,讲成了价钱,可以交易的时刻,却告诉她没有适合身材的尺码。那份屈辱是会令人气炸肺的。
金耀晖现今的行止较此差劲一万一亿倍。
翌晨,他果然践约而来,可是,跟我共进早餐的多了一个人。
云妮,一个青春美丽活泼的中国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肤叫人见着她,在室内也似见阳光。
显然的,云妮比耀晖还小。
在年龄上,他俩是般配的。
连我都在这么想。
一顿早餐吃得最没趣的当然是我。活脱脱一个不相干的外头人硬插在他俩中间,不协调得自己都觉着狼狈。
金耀晖与云妮呢,一直从容地说着话。话题都绕在工作上头。对,他们是金融机构内的同事,这次云妮从芝加哥来侯斯顿是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金耀晖是特别为陪着她来见云妮的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