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这番话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总不能坦白说我曾撒谎,扬言总代理已到手吧!
唐襄年听罢,依旧微笑着说:
“既如是,就更要加强关系,务使这位伟特的大使对我们有好感,自然水到渠成。”
“难得有你这句话,我可安心了,我怕的是他们对我们规模与经验仍然有疑虑。”
这句话其实已经露出马脚,叫对方知道永隆行其实还未把总代理权取到手。
然而,只要多一重援引力量,多一线成功希望就好,其余的面子与下台问题,都是次要的。最低限度我对唐襄年做了交代。
我于是兴奋地说:“那么,我先约大伟明利先生在周五到永隆来商谈,周末再到府上拜会。”
唐襄年有一阵子的踌躇,这令我惴惴不安,怕他收回相帮的援手。
“大伟明利先生是什么时候到港呢?”唐襄年问。
“他是星期五中午。”
“我看还是让他休息一天,星期六我派车去酒店接他来参加我的宴会。”
我想了想,说:
“我怕他星期一傍晚就离港的话,可能来不及到永隆去。”
唐襄年微微笑,他这个表情往往是在温和之中另含深意似的,我形容不出来。
当然,以后相处下来,每逢看到他脸上浮泛这个笑意,我就会问:
“襄年,你脑子又在钻什么念头了?”
跟他初交手时,是无法估量对方城府的。
“经过了周末与周日的相处,我相信周一是大局已定了,能否赶及上永隆也不是很重要的一回事。”他说。
我有一点茫然,不明所以。
“而且,我打算约你在本星期五晚到我家来一趟,让你熟悉一下环境,以便于招呼大伟明利,很简单的一条道理,我不要他有一种你也是初次来我家作客的印象,这会减弱了我们的紧密合伙人形象。”
这番话,直至到周五傍晚,唐家司机开了一辆高头大马的银紫色劳斯莱斯到家门口接我去唐襄年在山顶的宅第时,我才开始慢慢领会过来。
盘踞在山顶的唐襄年府第是一幢英式殖民地建筑物,这种建筑物,我曾在有关上海英法租界的图片内见过。沿上山的路抵达唐府之前,也曾有几间类似的建筑物分布于山腰上,听司机向我解释都是分别隶属于银行大班、英资集团头头以及政府司宪的。
“中国人能住到山上来的不多。”司机是这样解释。
下车之后,迎接我入内的是位穿了一件灰蓝碎花旗袍的女士,她自我介绍说:
“我是替唐先生管家的,他们都称呼我周姑娘。”
我点头招呼,跟在她的后头走进偌大的堂屋去。
“唐先生在书房内还有点公事要打点,他想请你参观一下唐宅,你随我来好吗?”
接着这位周姑娘带我穿堂入室地观看,在宅第的最低层,一共有大小客厅四间,中西式的饭厅两间,另有一间是家主人在没有客人到访时自用的小饭厅,此外就是三间小型会客室,分别作英国、法国与中国式的不同摆设。
堂屋有楼梯直达楼上及地库,周姑娘解释道:
“楼上一共两层,第一层有六间套房,其中两间大的由唐先生的两位公子占用,另外四间用作客房。三楼是唐襄年先生与夫人的天地,他们的睡房、自用客厅、书室等都在三楼,并有楼梯通上顶楼的天台花园。不过,这两层就不便带你去参观了,反正明晚宴客,客人也不会被招呼到楼上去。”
原来介绍我参观宅第是为做好明晚宴客的准备。
周姑娘也让我参观了地库,是桌球室、运动室,还有个小型的会议室,听说可以改装为电影放映室用。
重回地面时,周姑娘领着我走出后花园,凭栏远眺,傲视香江灿烂无伦的夜景,使人有种高高在上,贵不可攀的感觉。
“香港原来这么美丽繁荣。”我禁不住赞叹。
有人在身边回应我:
“将来会更美丽、更繁荣,简直指日可待。”
我回头,看见了唐襄年。
周姑娘己然引退。
“觉得冷吗?”唐襄年轻轻地搭着我的肩膊问。
就由于他的手势自然,加上脸上表情纯和,我没有觉着突兀,只答:
“还好。”
“进去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舍不得这如梦似画的夜景。”
“很好,我们吃饱了,身体暖和一点,再到这儿的凉亭之内喝咖啡。”唐襄年补充说,“记着美国人跟英国人一样,饭后的一杯酒或咖啡等于我们中国人的那口烟。”
这是为了提点我明晚如何招呼大伟明利之故吧。
晚餐设在中餐厅,摆放着的圆桌,足足可坐三十人,如今只坐我和唐襄年二人,自觉冷落,却又同时仍有相当的气派。
“明晚我会安排你坐在我对面,充当半个主人,大伟明利与利必通银行主席法兰格尔会分坐你身旁,然后大伟明利的另一边则由医务卫生处长陪坐。”
唐襄年一边招呼我吃饭,一边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给我讲解明天宴会的一总安排。
甚至乎每一位客人的身分,与大伟明利可能发生的商业关系,他都很详细地解释。
“我相信大伟明利一定会认得法兰格尔,就算不认识,也会听过他的大名。在本港要做大生意,能赢得利必通银行做靠山,十拿九稳。”
这我是知道的,利必通银行差不多等于香港银行。
“故此,法兰明晚会发挥他的独有威仪与魅力。坐在他身旁的大伟应该最容易感受得到。”
“这当然会对我们有利,是吗?”也许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我竟然傻乎乎地这样发问。
并非不能意识到唐襄年的这种刻意铺排用意安在,而是太不敢相信会有机会把颓局扭转,变为胜券在握。
记得从前在厂州,有一次,金家老爷包下了最辉煌的广州大酒楼全厅,就为宴请从上海来的成衣业巨子周文新。
当时,金家二姨奶奶插一句嘴问:
“只他一个人来,就要筵开百席?”
金家老爷白他小妾一眼,说:
“这就叫场面,摆出来让上海佬看看,生意更易做得成。”
场面如何辉煌,我们女流之辈没有份出席,无从知道。
然而,场面之为用,我是记住了。
明晚唐家宴客,那个场面是不会小的。
唐襄年回应我说:
“往来无白丁,这个道理中外皆明。在大伟明利留港的这几天,尽量地把手上的皇牌揭出来给他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刹地红了脸。
手上的皇牌全属于唐襄年的。
我有的底牌是“二仔”,其实老早已在唐襄年洞悉之中。
他依然乐于辅助我而已。此念一生,便顿然惭愧起来,很自然地便呶着嘴不讲话。
气氛僵住了。
我抬眼望唐襄年,竟发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着怜惜,也带着欣赏,是一种柔和与忍耐的混合,眼瞳闪动,可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气势。
我不无骇异,心上轻微牵动。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看我?
又为什么我有不安的感觉?
女性的第六灵感使我意识到事态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
我更默然。
“到花园外头走走,好不好?”
唐襄年这样提议了,也没有等我反应,就站起来,给我拉开椅子。
我当然不好意思不跟着他走出去。
或者转换另一个环境,刚才稍为紧张的气氛会慢慢舒缓下来。
果然,在后园的小路上,我们恢复了娓娓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