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有人轻轻的碰触我的手,握着,我才醒转过来。
“啊!是你,耀晖。”
耀晖的一张消瘦的脸,满是愁容,坐到我床边,紧握着我的手,问:
“大嫂,她们说你闹病了。”
“啊!”我支撑着坐起来,说:“没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着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头,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却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来,要不要叫老刘拍个电报到香港去?”
“不,小题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样去照顾金家了?”
“能照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我瞪着小叔子,没有想过他能讲出带有哲理性的话来。
怕是看书多,又活在大家庭内,见多识广的缘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许男孩子有个成熟的界线,耀晖刚好超越此线也说不定。
跟他这么聊着,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觉着有点饿。
才嘱咐了下人给我弄点吃的,就听到她们给我报讯说:
“亲家奶奶赶来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脸的惊奇,怎么母亲会闻风而至。
耀晖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来看你的。”
耀晖从小就懂照顾人,或者应该说他最懂照顾我。
母亲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两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兴趣索然。
“怎么呢?心如,没有胃口?”
“不想吃。”我懒洋洋地答。
“觉得怎么样?”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感觉有点像怀着咏琴时一样。”
自己这么一说了,就像刹那间省悟了什么似的,脸色一怔,母亲也就看进眼内,问:
“会不会又是怀孕了?”
这才想起了月事的确已经过期。
“看你,心如,都已为人母了,自己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还怎么打理这头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为太投入、太专注于金家的家务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晖不在你身边,你得好好地关顾自己才行,金家人没有什么太难相处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议的话,你又有什么心腹人选了?”
她这么一说,便触动到我把心里藏着的问题全部找出来,一五一十地向母亲倾诉。
“我担心,这样子花下去,始终完全失控。”
“是有这个顾虑。”母亲沉思。
“那么,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说一说。”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说也是白说,就忍着让她们一步,反正,省下来的钱不是你一个人独得的。”
“娘!”
“你觉得我说这句话太过了,是不是?总有一日,儿女成行时,你就知道很多闲事不能强出头。轮不到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扮英雄好汉,成长的过程是学习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着母亲。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两位姨奶奶交了恶,为金家省下几个钱,分给这三房人,信晖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开罪了人家,暗箭明枪可是你一个独得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想也别想。”
母亲的教训不是不对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是保护自己的基本原则,然,她忘了另外一条人生现象,是欺善怕恶,你不犯人,人却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无法不把家政功夫减省一半。
总是如此,人懒洋洋的,不愿动。
下午尤其闷恹恹,若不是有耀晖回来,陪着我闲话家常,心情更无寄。
不是不无奈的,要靠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过日子。
然而,耀晖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来。
我们似乎是在金家老爷与奶奶去世之后,忽然彼此发现的一对好朋友,互相地照应着。
这天,耀晖背了书包下课,就到我房里来,准备摊开纸笔墨做功课。
在开始埋头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来问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点,胃口也长了。”
“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时是不是一样的辛苦?”
“耀晖,你这么乖,怕是在母亲肚子里时也不会予她太大的难为,我的孩子一定是顽皮了一点点了。”我笑着说。
“娘曾对我说,我的脚头还是不错的。”
“脚头”是广东人的迷信称谓,指随身带给旁边人的福分运气,奶奶在纳了妾后还诞育了耀晖,当然宝贝这个儿子。
这么一提起,我就叹气:
“咏琴的脚头并不好。”
“大嫂,对不起,惹你不高兴。”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奶,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第六章
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奶,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