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亲说: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车,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给你说,你别紧张。”
“可是,你说啊,心如,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人的骨肉,我这做娘的也不知不晓,这怎么说呢?”
“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担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来问清楚,再商量着办。只要她晓得回家来就好,否则一个女人顶着肚子在外流浪,岂不更担心?”
“这二十四小时真不知怎样过?”
别说是母亲,我实在也忧心戚戚。
一整晚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醒来几次。
想睡却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咏琴房里去看她两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与耀晖聊两句,解一解心灵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实在香。
灯下细看耀晖,发觉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个习惯了的手势,每逢跟信晖相偎相倚时,总爱拿手指去扫他的鼻梁。
然后他怕痒,便会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晖,就想起这些情景来,忽然心上有阵怪难为情的感觉,便匆匆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还听到自己给丈夫说过的一句傻话:
“今生今世,不准有别的女人这样子扫抚你的鼻子。”
信晖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诉其他女人,咏琴的妈嘱咐过,只这鼻子是她专利的。”
这样子胡思乱想,把时间艰难地磨过去,终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点时,耀晖看看我,问: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猫。”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着今早要接车。”
“大哥回来?”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对。”
我低着头吃粥,再没有说什么。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吗?”
“不,你要上课。”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点心乱如麻,否则不会连日子都忘了。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允了耀晖。
小叔子到底年纪小,能到外头去走走,上火车站接风,算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当,就跟着我走了。
广州火车站的挤拥真个难以形容,为了怕走失,我紧紧地拖着耀晖,他也紧紧地拖着我。
月台上挤满了人群,我和耀晖只站在一角,静静地候着。
火车显然是误点了,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听到隆隆隆的声响,见到久候了的火车自远而至。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捉住了耀晖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这个动作会给自己加强信心似。
为什么紧张呢?有问题的只是来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对的难题比我多吧!
她的怀孕跟我实实在在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么呢?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绪如此杂乱。
期盼见着健如的心越来越热炽。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群开始蜂拥着下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悲喜苦乐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轮流闪动。
终于都过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闹哄哄的场面变得沉寂。
空荡荡的只余我和耀晖二人。
我茫然。
耀晖说:
“大嫂,你妹妹没有回来。”
是他这句话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呢?”
“可能改变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点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
越来越觉得心上翳闷,是期望谜团打开而结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晖说: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着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车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驶,经过爱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过的那明媚下午,信晖携我到酒店的餐厅内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宾,依然历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个意外的,并不愉快的结果,家里头发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爷突然去世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连连发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显然发觉了,问:
“大嫂,你冷吗?”
我双手环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点点寒气,自心内散发出来。”
“大嫂,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盖上。”耀晖正要脱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转脸看他,眼眶就起温热,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晖而是信晖就好。
“大嫂,你怎么了?是担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邮局去挂个长途电话至香港,问个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亲还等着我把健如接回去,得尽快给她老人家报个讯,免她干着急,再到邮局去挂长途电话,或许诚如你说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确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我一脚踏进门去,一脸泪痕的三婆就拉着我,道:
“大小姐,出了事了,出了事了!”
“什么事?”
这么一问,三婆又哭起来,出不了声。
我烦躁而焦急地只好撇下她,也顾不了身旁的小叔子,就直奔进内堂去找母亲。
母亲的房内,已是哭声震天,主要是她在嚎陶大哭。就为着她放肆的、毫无节制的、极端反常的哭着,令年纪尚小的康如,也不自觉地跟着嚎哭起来。
场面之凄凉与混乱,难以形容。
我冲上前去,问:
“娘,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看到是我,只紧紧的把我抱住,哭得更厉害,更有恃无恐。
“娘,快告诉我,什么事?”
“健如她……”
“健如她怎么样?”我问。
母亲张着嘴,就是接不上腔,不住地喘着气。
我回望站在母亲身旁的惜如一眼,她会意了。
这妹子的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一晃眼怕也差不多十六、七了,是懂事的,于是呐呐地答:
“香港医院挂长途电话来,说二姐发生车祸,现正在急救。”
天!我重新紧紧地抱住母亲一会,才晓放开,问惜如:
“医院还有什么消息?健如危险吗?”
惜如摇头,道:
“不知道,医院的人说她在急救中,嘱我们家人快到香港去照应她,因为翻查了学校记录,她在香港只有一个亲人。”
说到这里,惜如停了下来,没有再讲。
那亲人不是信晖吗?
“信晖呢,信晖知道健如发生车祸了吗?医院没有通知他?”
“大姐,”惜如只喊一声,就接不下去了。
“什么?我在问有没有通知信晖?”
这样一问,母亲的哭声更响更亮更不能自制,跟小弟康如像合作无间地演出了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唱,把人家烦得要爆炸似。
于是连我都失态了,忽然大声喝道:
“别再这样吞吞吐吐好不好?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了,总要得面对才成,究竟情况怎么样?”
我这么发了脾气,反而有效。母亲与小弟的哭声竭力控制而压下了。连惜如都倒抽了一口气,继续她的说话,道:
“他们没有找姐夫。”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信晖?有名有姓有通讯地址的,怎么不找他了?”
我是还未等惜如把话讲完了就截住她的,理由一定是我已慢慢地陷入一种恐慌状态,意识到整件意外还有一个凄厉至极的高峰隐在背后,开始要向我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