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如听到我反问她的话,犹如被我重重地掌掴一下。
她的脸涨得紫红,说:
“大姐,金信晖应该向你坦白说出我们的关系,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说话不可以乱讲,这对你、对死去的金信晖的名声都不好。”
“大姐,有什么好与不好,是千真万确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边来,给她温言柔语地说:
“你镇静点,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压力很大,这个我明内,如果是为了你被人家欺骗了、遗弃了,而抓着如今的这个机会,要信晖给你做个挡箭牌,我还是明白你的,但,必须从长计议,让我们这阵子伤心过后,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说这番话不对,我的孩子的确是金信晖的。”
“可是,健如,信晖没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发毒誓,他的确没有。他在临终时讲的话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骗你。”
“他讲什么?信晖究竟讲什么?”健如近乎疯狂地叫嚷。
“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
‘心如,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咏琴,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信晖甚而吃力地挣扎着,伸手抚摸我的腹部,说:
‘心如,让我接触他,怕这一胎是个男孩吧,记得我们说过要琴、棋、书、画,再加诗、词、歌、赋的生下去吗?’”“我听到他说这话,人都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这样七情上面的诉说故事。
很惊骇我说谎的能力与技巧竟然这么上乘。
我是越编造故事越兴奋,越不能自己。
我继续说:
“我真不要信晖说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会康复过来的,他只是摇头,竭力地说:
‘心如,我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讲,有很多事,必须要让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让我说。’”“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问。
“就是有关金家财产物业生意的情况,他要我了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后把持大局。”
这么一说出口来,我心上就觉不妙。
信晖在香港的业务与产业我一窍不通,如果说信晖给我说清楚,而实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马脚了。
广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约略知道一二。且还有九老爷在,有查询的目标对象。
于是又急急补充说:
“信晖把大陆的生意情况讲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实上,我已六神无主,听不进耳里去了,只不住地饮泣。”
“信晖看我哭个死去活来,也就把话停住了,只长叹一声,对我说了另外一番我听得很清楚、很入脑,会牢记一生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听就急问:
“什么话?什么使你记牢一辈子的话?”
“他说: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从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就是一例,还有别的例子,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可是,心如,请记着,在我清醒的理智与能力控制范围之下,我只爱你一个,由从前,直到现在,也无法不是直到永远了。希望你会原谅我的无能为力,接受我的软弱固执,相信我的真情挚爱……’”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见你,永远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呐喊与举止,惊动了医护人员,他们冲进来,一边安抚她、制止她,一边劝我出去。
我呢,放着一脸担忧及惊骇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语调说: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顾你呀!”
我越是这么说,健如的哭叫声更惨厉。
终于医务人员把我劝了出去。
老实说,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闷多时的闷热天,忽然地下了一场大雨.舒畅了。
我开始记住了这个感觉,这个把欺负我的人整治了,那凉爽清快的感觉。
在见到旭晖之后,我当然没有透露实情。
旭晖把我们几个先带回他湾仔的住处。
那是一层唐楼的四楼,地方相当宽敞,有三房一厅,客厅外头还连着一个大大的骑楼。
旭晖对我说:
“大嫂,先在这儿安顿了,我们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后事。”
我点头,这才猛地想起要面对的事情多得很。
于是我把一家人都齐集在客厅内,商量着办。
“是把大哥的遗体运回广州?”耀晖问。
我随即摇摇头:
“算了,早早入土为安,在广州设个灵位也是一样吧。”
我当时就有个感觉,要在香江建家立业似。
“好,我托朋友到殡仪馆去,委托他们办理认尸及购买墓地的事。”旭晖倒是有主见的。
我慌忙问:
“你的朋友?”
“对,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这话时,旭晖脸上一红,眼睛向室内其他各人一扫,稍稍停在惜如的脸上。
惜如呢,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咬着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儿去似。
“对,我们要跟她见个面吧!”我说。
“先别介意,反正是会碰面的,你们且休息,让我办好事情再说。”
“你一个人奔波很费劲,”我想想说,“惜如,你帮着旭晖做点路腿儿的工作,好吗?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觉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里还有未生儿。”惜如这样说。
我才猛地觉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怜的遗腹儿。
一想,眼眶就含泪。
回心再想,立即强逼泪水往回跑。
不值得伤心呢,这世界上怀有金信晖的儿子的不只一个女人。
凡不是唯我独尊,就表示不矜贵了。
翌日,惜如和旭晖回来向我报告,信晖的后事办得很妥当,再过三天就可以把尸体认领送至殡仪馆去举丧。
“大嫂,还有要我办的事吗?”旭晖问。
“就烦你跟广州家里头通个讯,把情况报道一下,丧事办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夺。”
“大嫂,别回去了,情势这几天变动得快。”
我会意,说:
“再说吧!”
问题也不是这么简单,金家在广州的产业如何处理和解决呢?
没想到我的这个忧疑在不久之后随着大陆解放,要担忧也实在无从担忧,总之,一切化为乌有。
旭晖回他的房里之后,惜如跑进来,坐着,竟没有讲话。
倒是我先开口说: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来要办的事还多。”
“对,我们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总不能这样子就扔下她一个人在医院不顾,这就未免欲盖弥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吗?”
“我下午请旭晖摇个电话到医院去问了情况,医生说,二姐已平静不少,看情势,她的情绪只要安稳下来,身体是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会善待二姐?”惜如竟这样问。
这是令我委屈的问题,活脱脱像怪责我是个不顾念亲情的人似。
“我几时有不照顾你们的打算?我还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信晖虽殁,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姐肚子里的遗腹子是咏琴的亲弟妹。”
“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苛责,“谁叫你相信这些谣言。”
“当事人口述的也算谣言?”
“孩子是要两个人合作才生得下来的,另一个的口供在哪儿?”
“大姐,你坚持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对大家一点好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