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从今开始,我们实行两军对峙。
于是我问: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为据。大姐,烦你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承认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为大,无所谓,这是礼数!”
我心内呐喊:
“金信晖,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凭什么你有资格把我姊妹俩如此污辱?为一个死人,要我们在下半生展开决战,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还说:
“就请旭晖和惜如也签个字在其上,作个见证。”
我口腔内初而干涸,后来带一点点的酸咸之味。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