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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耗虽稍突然,也不能算事出无因,父亲发现患脑癌,已是将近—年的事了。医生曾跟我们研究过开刀与否的问题,最后还是父亲决定只接受药物治疗,不愿意冒那个抬进手术室里,把天灵盖一打开,就此再醒不过来的险!

  我当然伤心欲绝!

  安慰我的是父亲,他说:

  “慧慧,爸爸是不枉此生了,我比你想像中活得更幸福,你不必为我难过。”

  当时,我极不愿意再回加拿大去。父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跟我大吵一顿。他的理由其实极不充分,虽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应为人事而阻公事,毕竟人的生命宝贵,在走上量后一程的有限日子内,不让最亲密的人相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只是,父亲绝对坚持要我照常回加拿大上班,只每月回港一次,父女相叙。我看他跟我争辩得面红耳热,大汗淋漓也就迁就他算了!反正医生说,病情还在控制之中。

  如是者,过了十个月,到底出事了。

  等不及我月底回航,目送父亲离去,诚一大憾事!

  我的眼泪,在登上航机时,才禁不住涓涓而下。

  哭罢了睡,睡醒了再哭,挣扎着挨过了十多小时的航程,终于再返香江。

  机场上接机者众包括利通银行的何耀基以及两三位高级职员。何耀墓拍拍我的肩膊,轻声地说:

  “主席去得很安详!”

  就这么一句话,使我再无法忍得住,泪如泉涌。碰巧瑞心姨姨跑上来,喊我一声:“慧慧!”

  两个人相拥着哭出声来。

  瑞心姨姨是母亲随嫁的管家,在江家几十年了。

  把我俩分开来,紧握着我的手,陪着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车的是蒋帼眉,我从小到大的老同学和闺中密友。

  我们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来,首先讨论了父亲出殡殓葬的种种事宜。其实,在我未抵埠时,利通银行已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把应做的一切事,打点得妥当,待我回来,向我报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后,屋子里只余瑞心姨姨和帼眉。我说:“陪我到爸爸的房间去走一趟好吗?”

  帼眉默默地携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后头,我径自走到二楼尽头父亲的房间去。

  一张大床静静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齐光洁,

  益显人去楼空的落寞与凄惶。

  床头仍放着一张我小时候坐在父亲膝上拍的旧照。父亲的笑脸何其慈祥灿烂,再要在甜甜的父爱之中,如沐春风只有是来生的事了!

  每念至此,刚干了的眼眶,又再湿濡。

  “爸爸去世时,他独个儿在睡房里吗?”

  瑞心姨姨点点头“那天晚饭后,他说疲累,护士服侍他躺下,就让他睡去了!”

  “就这样没有醒过来?”

  瑞心姨姨点点头,又摇摇头“早上护士和我一同走进房间时,看见他的手上还轻轻地握着躺在枕旁的电话筒,大概正想摇电话给你,就这样突然不省人事,去了!”

  这也好,死时不要多挣扎、多受苦,是福分:

  可惜,父亲没有接通电话,否则,便能在空中跟他说声再见,给他一个遥远的亲吻,让他更无憾了!

  父亲说过: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与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为慰了。

  我问帼眉:“留下来陪我一晚好吗?”

  帼眉跟我,老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中学成长,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读本地大学。从小,我们情同姊妹。对于一个独生女而言,兰闺挚友的出现,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丽而重要的云彩。

  “你坐完长途飞机,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得到殡仪馆守夜去,不够精神,如何为你父亲办这最后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个段落,我再来陪你畅谈!”

  帼眉向来是周到的人我只好听她的。

  父亲的葬礼,排场之大,难以形容。

  生荣死哀,父亲也的确受之无愧。

  香江之内,红白二事,最见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财经巨子周大有。论名望,周伯伯名字后头的衔头全列出来的话,可以塞满一张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缠身,结果,灵堂之内,花圈虽仍不少,但特别抽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两三个处长级的官员,当红的两局要员与司级大宫,半个影儿也没见着;超级财阀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庐的子侄代为致意;父亲是亲往拜祭的极少数金融巨子之一。

  这种连影视周刊也不劳篇幅报导,无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场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

  我跟父亲走出殡仪馆,坐上劳斯莱斯的后座时,忍不住说:

  “这世界,人在人情在!”

  父亲摇摇头:

  “周伯伯的金融业务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话,他家里的老佣人死掉,都能包起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办丧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还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夺场面!”

  父亲叹完气微笑着拍拍我的手,我不担心,我死时,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满人,不只因为我的地盘稳如磐石,也因为我有个孝敬女儿,大都会的人虽多是跟红顶白,也有凭良心做事的!”

  我开心地把头歪在父亲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长住医院时开始,就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于不顾,若不是床头尚有红颜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笔钱,医院的帐单怕也要对簿公堂才可了断。如此收场,怎叫世人好友对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说,纵使烂船尚有三斤钉,那三斤钉又价值一亿元但在二十世纪末,物价高涨的今日,本港起码有一千个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内!

  既无利益便宜可占,对手又非性情道义中人,家有丧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场客,以致门庭冷落,事在必然。

  父亲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礼之威煌,未敢说是后无来者,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其实,父亲和我,都不尚高调。然,人在江湖,无奈其何。连殡仪馆都是政界势力表现与商场角逐的场地,能不感慨:

  利通银行治丧委员会老早奉恳各方亲友,切勿致送花圈,请折现金,拨充公益!结果,收集的善款成绩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诣设计出来的筹募活动,而全殡仪馆内内外外,仍旧没有半方寸的墙空白下来,都被祭帐与花圈重重叠叠的密封了。侧闻家里的司机说:

  “一个月里头若有一两个江尚贤去世,殡仪馆附近的花店老板,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够资格作投资移民,兼在多伦多或沮哥华自置巨宅,提早退休。”

  若非心怀凄怆,我也禁不住为这世纪末大都会的人情冷笑几声!

  灵堂之内,帼眉一直陪我静坐着。我每每瞥见父亲的遗照,耳衅就如听见他声如洪钟地叫我“慧慧,慧慧!”

  泪水如断线明珠,一颗颗不停碎落在黑色的丧服之上!

  我太舍不得父亲了。可是连心里轻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还这么长,跟父亲相叙的日子显然是很遥远,很遥远了!

  我饮泣至极之际,帼眉就紧握我的手,安慰我说“别太伤心,你爸爸要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怎能去得安乐?”

  针不刺肉不知痛,帼眉父母早逝,她没有尝过亲情的可爱,不知其中之乐,自不明失去欢乐后的苦楚与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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