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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页

 

  张佩芬的神情随着话语而紧强:

  “犹记得,当我下定决心,为自己所爱而置生死于度外时,那份从容慷慨的感觉,令我亢奋,通体舒畅,完全像服了兴奋剂的沙场战土,急不及待地发泄忠勇,张着双臂尽快地迎战去!

  “主意既定,也不说什么,只向江尚贤请了几天事假,就携了母亲回乡间去。

  “母亲在启程时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直到我们安抵故乡,我才把计划相告。

  “母亲吓那么一大跳,问我:

  “‘为什么江尚贤自己不来?’

  “‘妈!我不能要他冒险!’

  “话才出了口,就红了脸,不只为对江尚贤的感情,更为对母亲的不公平!

  “母亲竟不以此为忤,说:

  “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儿呀,他答应过要对你这份情义好好交代吧、!

  ”妈,你放心!’我点了点头,刻意地把最重要的关键隐瞒着老人家。

  “母亲握住我的手说: ‘我们母女一场是缘分,最紧要你下半生过得安稳。’”

  “你们找到那些黄金了?”

  “找到了。土地庙后的小山坡只有一个,那个小山洞不大,仅仅容得下几个小孩子,小时候曾屡屡在那儿玩捉迷藏。我和母亲把山洞寻着了,两人要弯下了腰才走得进去。里头杂草丛生,我们合力把几块压在地上的大石移开了,把上挖开来不到两尺,就发现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我们老早预备好了两三箩的番薯瓜菜,把金条分散藏在箩底下,装成乡间亲属送赠我们的土产程仪,放到木头车上去;

  “自小榄到珠诲,路程很近,母亲托了她那从前走惯单帮水货的表兄照应,骗他说要把一些祖屋的纪念品以及一总亲友程仪运港,为免两母女抬拍担担太辛苦,决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门去。于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车船,沿途照应,他姓程……”

  张佩芬略顿了一顿。

  “程立山?”我问。

  “不,他父亲。”

  “嗯!”

  “自小榄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划向澳门时,就出事了,一艘隶属海关的小船迎面而来,如果将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难临头了。我把母亲急拉过一边说:‘妈,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认上身去,由着他们带我走。你如能脱身的话,快回香港去,再设法疏通。”母亲虽是妇道人家,总算经过大风浪。老人家当时难免有点慌张,总算沉得住气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泪,都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对方的船泊近来,过来一个年青公差,喝问着要检查证件!我们慌忙地把回乡与回港证件呈上,他用手搓捏着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颗心像一下一下被挤向口腔,要吐出来似的。

  “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们,然后,指着我们的行李,问: “‘怎么带成两三箩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儿比我们还要缺粮?’

  “我答:‘都是亲戚回送的程仪,不好推却,况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国的新鲜美味。’

  “‘为什么取水路?’

  “那公差益发走近那两箩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浑身的血像慢慢抽寓体内,下一秒钟就要晕眩。

  “‘水路不用我担着行李上车下车,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只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着,再要另拿起几个,就得原形败露了。

  “卡在喉咙的惊叫声,蠢蠢欲动。

  “我把身子挡住母亲,下意识地保护她,其实是怕被对方看见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湿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小船又跳过来另一个年青公差,问道: ‘搁这么久干什么?很多人要搜查吗?’

  “话还未说完,我母亲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边嚷道:

  ‘立山!’

  “‘这是你表姑妈,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们一眼,对那公差笑道: ‘自己人,走罢!’

  “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箩里,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们挥挥手,眼光有那么一阵子逗留在我脸上。

  “我慌得把头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谁也没有看见。

  “平安回到香港来以后,母亲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场。还是江尚贤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私家医院里休养上好一阵子,才算惊魂甫定,康复过来。”

  若非亲耳所闻,简直无法联想到父亲由出身至发迹,其实都得力于深爱他的女人。

  我心内不期然地有一份难过。

  原以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要借助于色相才能发挥出来。

  女人出卖色相,一般受人齿冷,然,男人呢,何独不然?

  连我都好像在这一分钟内,比眼前的张佩芬短了一截,讷讷地说:“父亲应十分感激你!”

  “感激并不同于爱重,何其不幸,你父亲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张佩芬的神情一下于由紧张而松弛,而终至落寞,真有点我见犹怜。

  一段私情对心灵的侵蚀与控制,可以力抗岁月寒暑,恒久常新,每一点一滴曾有过的恩义与折磨,都刻骨铭心,是惊?还是喜?抑或应是无法自己的震栗?

  一个没有切身经验的人是无法洞悉乾坤答案的。

  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话:“能够像你这样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并不多见!”

  张佩芬长长地吁一口气“觉醒在于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有什么用?江小姐,我处理自己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情委实是一团糟。

  “千两黄金,解救时艰。江尚贤筹足政府规定的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果然把银行牌照弄到手,从此易名为利通银行,业务更得心应手。江尚贤的资产与声誉一日千里,自不待言。

  “我当日那个自决回乡冒险的行动,不错是由于一份禁耐不住、热切要求宣泄的情爱使然,然,不能否认,潜意识有种希冀江尚贤知恩报德的欲望。谁知效果适得其瓦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前更大,误解较前更深。

  “曾经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职员都下班了,趁江尚贤还未离去时,闯进他的办公室去。直截了当,毫无畏缩地问: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江尚贤愕然。

  “为什么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愿,竟然落得个如此冷淡的收场?’我那么地咄咄逼人。

  “江尚贤没有做声。

  “我继续咆哮:

  “‘这公平吗?我并没有向你要求回报,我原只望帮了你,就心安理得,为什么这一段日子来,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点就要视而不见?是不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声匿迹,毋须让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国里再有个受人恩惠的阴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贤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着文件,跟我擦身而过,把办公室的房门带上时,他说:

  “‘请好好地坐在这儿想一想,你可曾给予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

  “之后,门关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儿,呆思一整夜。

  “江尚贤说得对,整件事上,他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是我逼着他去接受这份大恩大德,逼着他思考图报的方式,逼着他一生一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着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愿的代价去偿还心债。

  “放着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贤既不能由着它,不视不管,可是,一旦领受了这重带挈,就等于裁减了自己的才具与威风,一辈子在一个女人跟前抬不了头!长年累月,终生承担的委屈,当然不是易受的。 “是谁把他逼到这个死胡同里的?竟然是一个口中心上都自以为是深深爱慕他的人,更教他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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